杜伟峰问,那么,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方子衿非常肯定地说,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听到一个患者谈到死者家里的一些事,我才突然明白过来,问题出在死者本身,也就是死者的遗传基因上面。死者很可能患有一种遗传xing疾病,即血友病。人的血液中带有很多因子,其中有几种凝血因子。有了这种凝血因子,只要人体非正常出血,在很短的时间内,凝血因子便能令血凝固,从而止住出血。血友病患者先天缺乏这类凝血因子,一旦非正常出血便很难凝固,所以往往出血不止。一般来说,外部出血比较容易处理,仅仅只是比正常人失血多一些而已,血友病患者,最危险的是内出血。内出血一是隐蔽,不容易被发现,二是比外出血更难止住。我怀疑,死者的儿子之所以死亡,就是因为内出血没有及时处治。至于这位死者,最初生产的时候,已经出血较长时间,只不过被误认为是正常出血,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发现出血不止,再采取措施,也只是常规措施,并没有迅速取得效果。要查清死者是否患有凝血因子先天缺乏,只要进行一次医学鉴定就可以。但是,死者已经埋了,开棺显然不合时宜。但是,血友病是遗传xing疾病,她有这种病,估计她的孩子也一定有,可以对她的孩子进行鉴定。
分别时,杜伟峰握着方子衿的手,对她说,他相信她的医学知识,也相信她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责任感和正义感。这件案子,他会立即向县委汇报,请他们相信党,相信组织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那时,方子衿非常乐观地认为,这件事肯定解决了。
然而仅仅一周之后,王文胜告诉她,县公安局不肯复查。方子衿一下子愣了,问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县委出面也解决不了?这是明显的错案,为什么得不到纠正?王文胜沮丧地说,公安局有独立办案权,县委和政府无法指挥他们,只有建议权。如果复审结果证明他们办了冤案错案,就得有人为此负责。没有人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
方子衿拍案而起,说不行,我找杜副县长去。王文胜觉得这根本不起作用,只会给杜副县长增加麻烦。他说,算了,我们尽力了就行了。杜副县长刚来,在这里没什么根基,说话的分量不足。方子衿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地方说理。如果找县里不行,我就去地区,去省公安厅。
方子衿在县政府门口被卫兵拦住了。她说我找杜副县长。卫兵问她,是否和杜副县长约好的,她说没有。卫兵说,那我不能放你进去。她说我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找杜副县长汇报。卫兵不答,伸出一只手来。方子衿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你既然是来联系工作的,那一定有介绍信。你把介绍信给我看看,然后到办公室登记,由办公室根据你要办的事,给你作出安排。
她没有介绍信,结果被卫兵拒之门外。
第二天,她托卢瑞国的妈妈照顾女儿,自己去地区。在地区公安处门口,同样被卫兵拦下了,人家见她没有介绍信,将她划入上访者之列,指着院门外的一扇小门说,你去那里吧。
门口,有一个断腿的男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坐在地上,胸前挂着块牌子,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方子衿看了一眼他双腿下包着的厚厚的胶皮,以及父女俩那又破又脏的衣服,心中充满了怜意。方子衿见前面有些人排队,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硬纸板的上面写着“千古奇冤”四个大字,接着是题头,“求告青天大老爷”七个字加一个冒号。正文写得半文半白,说明作者是读过书的。
这个断腿的男人名叫刘文正,是某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公社的社员。这个公社的党委书记陈法真,原是土改队的队长。土改时,陈法真见刘文正的老婆漂亮温柔,能歌善舞,顿起色心,先是说服她参加土改队,后来又对她动手动脚。她发现陈法真不怀好意,毅然离开土改队。陈法真恼羞成怒,将他的家庭成分定为地主。实际上,他家只有不到二十亩地,全都是自己种,甚至连短工都不曾请过。刘文正全家数次找陈法真诉说,陈法真不仅不听,反而对其家人百般凌rǔ,公开对他老婆说,如果依了他,一切好说,如若不依,就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陈法真的yínyù没有得到满足,变本加厉整治刘家,他们将刘文正的父亲活活打死,却说成是畏罪自杀。
土改复查,县里认为他家的成分确实划错了,改划为中农。可陈法真手握大权,硬是将他家的成分改成富农。刘文正兄弟不服,多年来一直上访,每次上访之后,其上访材料都转到陈法真的手中,陈法真便指挥公社的民兵对他们兄弟一顿毒打。同时,陈法真将陈文正和哥哥抓进四清学习班,并趁刘家男人不在的机会,qiángjian了他的老婆。她的老婆无路可走,只得和他离婚,同陈法真过起了姘居生活。刘文正难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再上告。一次去县城告状时,因为jīng神恍惚,出了车祸,他的双腿被汽车压断。
许多上访者在围观,对刘文正的遭遇充满同qíng。大家七嘴八舌,问起他上访的qíng况。他说他先后去过县里、地区、省里,全都不起作用。无论走到哪里,人家还是把他的上访材料转到公社,结果转到了他的仇人手里。那些人说,你去北京告呀。他说他倒是想上北京,可是没有钱。正说着,一名哨兵过来了,端着枪将他往外轰。人家说,你不能这样,他也是来上访的。哨兵说,我在执行首长的命令,你们有意见,找首长说去。
房子里面被一堵墙隔着,有一扇门和一扇窗户同外间相通。那扇门紧紧关闭,一直都不曾开过。那扇窗户倒是开的,里面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着公安制服在聊天。到了方子衿,女人眼也不抬扔给她一份表格,说你填在上面。方子衿说,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qíng,而是来反映qíng况的。女人说那也一样,你填在上面吧。方子衿想解释,才刚刚开口,女人就打断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啰唆?你看外面那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啰唆,我们还工作吗?方子衿很想说,你这同志,态度怎么这样?又怕吵起来人家不拿她的事当事,只好忍了,在一旁填好表,jiāo给那个女人。女人看都没看,往文件夹中一夹,说你回去等消息吧。方子衿不甘心,问什么时候能有消息,女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又指着那个文件夹和另外几个文件夹说,你没看到吗?这么多都是信访材料,领导得看呀。方子衿还想再问,女人已经不耐烦了,说,没看到后面那么多人站队吗?地区公安处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走开走开。
回家等了几天,没有等到地区公安处的答复,倒是等到了杜伟峰。
那天彭陵野恰好在家,吃完晚饭后坐门口抽烟,方子衿在厨房里洗碗,一面辅导女儿做作业。彭陵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热qíng而又谦恭。他说,哎哟,杜书记,什么风把你chuī来了?后来,彭陵野跑进厨房,十分激动地对她说快点去,杜书记来看你了。方子衿莫名其妙,说哪个杜书记?彭陵野说,县委杜书记呀,杜伟峰书记。方子衿也有点着忙,立即洗手擦手,同时说不是杜副县长吗?啥时候变成杜书记了?彭陵野小声地说,杜书记刚下来,不太好安排,所以挂的是副县长,但实际上,是要安排他当常务副书记的,主管组织。
方子衿回到正房,杜伟峰站起来,主动伸出手要和她相握。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和他握了。她想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杜伟峰打破了彼此的尴尬,对她说,我听说你去过地区公安处?方子衿以为地区公安处有处理意见下来了,心中一喜,正要问起此事,却被彭陵野打断了。彭陵野吩咐给杜书记倒茶。倒了茶坐下来,这个话题已经岔开,杜伟峰问她,听王院长说,你去找过我?方子衿说,是啊,哨兵拦着不让我进去。杜伟峰说,这样,下次你去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你拿纸笔来,我把电话号码写给你。彭陵野异常主动,说你们聊,我去拿。杜伟峰写好电话号码,彭陵野拿走了。
杜伟峰说知道她非常关心梁玉秋一案,其实,他也一样,为此,他和县里几位主要领导谈过。几次县委常委开会,他都想提出这件事,但没有机会。他已经分别找过县公安局和检察院的几位领导,他们私下里不好驳他的面子,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不会将这件案子jiāo给法院。就算jiāo了,法院也可以发还重审。只是如此一来,会加深公安和法院之间的矛盾,县委在工作上就会更加被动一些。
谈话结束,方子衿送杜伟峰离开,彭陵野第一次对方子衿的客人异常主动,陪着一直送出好远。返回的路上,彭陵野问她,你么时候认识杜书记的?方子衿根本不想和他说话,简单地说来报到的那天,梦白病了,她抱不动,他看到了,帮了她一把。彭陵野说,下次你见到他的时候,能不能对他提一提我的事qíng?方子衿不解,提你的么事?彭陵野说,我当副科长的事呀。我都gān这么多年了,怎么说也该提一提了吧。方子衿第一次发现彭陵野原来是一个有qiáng烈官yù的人,非常吃惊。彭陵野继续说,杜书记主管组织,全县的gān部提拔都由他负责,只要他肯出面说句话,下面肯定跑断腿。方子衿说,要说你自己去说,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彭陵野一下子火了,说你到底有没有我这个老公呀,别人的事,你倒是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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