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周围挤满了学生,别说是动动身子,就是换一下支撑腿,都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只要他的腿抬起来,空出的一点点空间,立即就被人家占领。车子尚没有开出,白长山的双腿已经麻了。直到五个小时后,列车拉出一声长鸣,才姗姗驶出。
很快,车上所有人都面临人生一大难题。男人实在憋急了,站在窗口,掏出家伙便往窗外尿,也不管身边是否有女人。有的人要大便,脱了裤子,将屁股蛋子伸到车窗外。那姿势虽然难受,可毕竟憋急了,猛的一拉,也是一种畅快。女人就比较麻烦了,有些洒脱一些的女孩,叫几个女孩围在自己身边,裤子一脱,蹲下来就拉。有个女孩可惨了,当着别人的面,她根本拉不出来。同伴们围在一起,她站在她们中间,紧张得东张西望,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惊恐。同学们一再鼓励,她才蹲下去,并且悄悄扯下裤子。过了好半天,同学问她,好了没?她差不多是哭着说,不行,我不行。同学说,用力呀,收腹吸气,再用力往下bī。女孩哭着说,不行,我拉不出。为了这个女孩的尿,几个女同学可是忙坏了,女孩提起裤子站起来时,女孩们散开。一会儿,女孩说不行,受不了,还是要拉,同学们又围在一起。如果是在陆地上,这种聚聚散散是好平常的一件事,可在列车上,连放稳两只脚都是难事一件,要想围成一个圈,中间又留下足以蹲下身子的空间,何其难。
紧挨白长山站着的一个中年妇女看到女孩这种qíng况,替她着急。她说,同学,你这样不行的。憋尿时间长了,容易得尿毒症的。女孩哭着说,可是,我拉不出来。妇女说,那不行,一定得拉。你这是心理原因。这样吧,让下面的同学让一让,你钻到座位下面去拉。女孩说,不行,我拉不出来。妇女便说她是医生,对于尿毒症十分了解。如果因为憋尿引起急xing尿毒症,患者立即就会昏迷,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会引起急xing肾衰竭,那是会死人的。女孩听说会死人,吓坏了。躺在座位下面的一个男学生倒是挺好,同意和女孩换一换。
女孩钻进去,里面还有另一个男孩。男孩当然知道女孩要gān什么,说,你当心点儿,这里这么挤,你别拉到我衣服上了。后来,座位下面没有声音了,也不知怎么回事。过了十几分钟,下面传来女孩的哭声。
妇女挤在白长山的对面,天气热,衣服完全汗湿了,胸部紧紧贴着他的胸部也顾不着了。听到女孩的哭声,她偏了偏身子,问道:妹子,咋的啦?女孩哭着说,我拉不出,我拉不出,我的肚子都快爆炸了。妇女有些急了,对其他人说,同学们,请让一让,我去帮她看看。她使尽一切力气,向前挤过去。她和座位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平常也就两步便到了。可此刻,中间隔着许多人。她从人的fèng隙中挤过去。女孩准备从座位下爬出来,她制止了。坐在座上的人,全都将腿抬起来,高高地举起,给她让出一点空间。她弯下身子,极其艰难地卧到了底板上。她不知和女孩耳语了一番什么,女孩同意了。她又说,谁有水?拿点清水给我。有人递给她一杯水,她洗了手,又钻到底座下。
白长山不懂医,不过他猜测,可能是要进行指压膀胱吧。他听到她不断在说,放松,尽量放松。时间不长,女人起来了,再一次洗手。
列车走走停停,整整用了三天多时间才到北京。在北京下车时,又累又饿又渴,双腿已经完全麻木,整个人几近虚脱。上车像打仗,下车自然也是如此。根本不可能通过车门离开,好在白长山只有一个人,费了一番周折,从窗口爬到了站台。双脚明明踏着站台了,整个人似乎还在车上一般,耳边还是火车的咣啷咣啷声,身子也还在一摇一晃的。白长山原以为,北京是首都,站大车多,不会像沿途的车站那么拥挤。下车一看,才真是傻了,站台上全都是人,密密麻麻的,坐着的躺着的,在站台上行走都困难。数以万计的串联学生吃喝拉撒都在车站,不知已经持续多少天了,站台上是láng藉遍地,恶臭熏天。白长山原打算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去打听方子衿所乘那趟车的qíng况,见了这种qíng形,知道问讯处肯定是瘫痪了,急得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到了站台上。他暗中对自己说,只是稍稍休息一下,等缓过气来。可他没料到,人长久不经历这种磨难了,真是不行。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照样端着枪去攻城。现在只不过在火车上站了几天,虽然没吃少喝,毕竟还是睡过了,可一旦坐下来,眼皮就像被什么黏在一起似的,用再大的力气,也扯不开。
一觉醒来,睁眼看看,身边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穿huáng军装的年轻孩子,偶尔有人在梦中嘻语。往前一看,看到站台的雨棚,每隔几十米一盏大灯,斜斜地照向站台。当空一轮明月,显示着这个月夜和以前任何一个月夜没什么不同。白长山猛看到这一切,竟然产生了时空混乱,以为自己回到了战争年代,睡在血战结束后的战场上,身边要么是自己的战友,要么就是敌人的尸体。肚子一阵咕咕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了。白长山翻身而起,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又听到一声汽笛长鸣,看到一列火车隆隆地开进来,猛然想起这是在北京火车站,自己是来等方子衿的。
沿着站台往前走,终于在快走出站台时,见到下面铁轨旁有一个水龙头,套着黑色橡皮管,橡皮管的一端正往外冒着水。那水清亮清亮的,流到铁轨边的枕木上,将枕木下的石子湿了一片。白长山一阵惊喜,跳下去,几步跑到水管前,抓住皮管,对着口一阵猛喝。那一瞬间,他真的怀疑自己可以将一条河给喝光。
渴是解决了,饿还没法解决。他转身向出站口走去,走到了车站广场,看到广场上黑压压睡的全都是人。他将整个广场走遍了,也没有找到开门的店子。实在找不到店子,他就开始在广场上转,想见到地上有丢弃的食品。他既经历过战争,又经历过饥饿,不会挑择任何食物。人饿得发狂的时候,即使是毒药,也会毫不顾忌地往肚子里填。可非常遗憾,广场垃圾遍地,就是没有吃的东西。可能因为这些孩子们太穷了,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挨着饿在旅行吧,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落在地上,一秒钟之后就会有人拾走了。
既然找不到吃的,也没什么好想了,只好找了一个角落,躺下来便睡。
又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找到厕所里,弄点水洗了把脸,便出门找吃的。再次回到广场的时候,见这里已经摆出了很多的摊位,每个摊位前都扯着大字横幅,写着某某学校红卫兵接待站等字样。白长山走到一个标着问询处字样的摊位前,问道,同志,请问宁昌到北京的××次普快,啥时候能到?工作人员说,哎呀,这个可难定了。前天的特快刚刚才到。普快,谁知道会晚到几天?白长山不甘心,说,那你能帮我查一查,大概啥时候能到吗?工作人员说,你看看这状况?整个铁路全都乱套儿了,能查吗?等着吧你,如果到了,会广播的。
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白长山就得作长期抗战的准备。他去街上走了走,看到一家餐馆门前摆了一些包子馒头,他走过去,到达门口时,一名服务员端着蒸笼出来,将一笼热气腾腾的馒头摆在外面。他说,同志,请问这馒头多少钱一个?服务员白了他一眼,说二分钱二两票。白长山说行,给我来二十个。jiāo了钱给了票,服务员看了一眼他的票,说不行,你这是东北的粮票,我们只收北京粮票和全国粮票。白长山走得匆忙,将这关键的一件大事给忘了。对服务员说了许多好话,人家半点不肯通融。白长山再三解释,服务员才肯将前几天剩下的馒头卖给他,而且,每一个收三分钱,不收粮票。
白长山抱着那些馒头向前走。他需要找到一家商店,弄到一只盒子,写一块接站的牌子。他和方子衿,只是刚开始通信的时候相互jiāo换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一寸的登记照。时间真快,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虽然她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可她出现在北京车站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信心一眼能认出她。
每到一家商店,他都进去转一转,看看有没有纸盒,也看看是否有搭得上话的人。终于看到一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用刀都刮不出ròu的脸,便凑上去,先冲那个男人笑了笑,然后说,师傅,我想求你帮个忙。男人只是冲他抬了抬眼皮,根本不理他。他掏出香烟,递了一支上去,说,同志请抽棵烟。男人往他手上的烟盒扫了一眼,见是一盒大前门,便接了,在指甲盖上磕了几下,又从柜台里面拿起一盒火柴。看看,不行。换一盒再看,还是不行。拿起第三盒,见到侧面的砂面有一大块粘到了正面那辆拖拉机上。他拿出来,抽出一根,将火柴头压在正面的砂面上,轻轻一翻手指,哧的一声,火柴划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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