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时,忘了锅里还烧着菜,一股焦煳味传来,余珊瑶才猛跳起来,跑进厨房,见锅里已经着了火。看到火,她吓坏了,急得大叫。方子衿迅速跑进去,一把抓起旁边的锅盖,往锅里盖下去,不一刻,锅里的火熄了。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láng狈,刚才的一场火,不经意间亲吻了两人的发梢,方子衿的长辫子突然短了一截,余珊瑶将头发挽成一个髻,额前有刘海,鬓边也有意留了几绺秀发,此刻都被火烧得卷了起来,顶端是灰白灰白的一团。方子衿说你的头发烧坏了,余珊瑶说你也好不到哪里。两人各自检查自己的头发,又各自懊恼。最后,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看起来,她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新的默契,或者说,某种郁结于心的东西化解了。
余珊瑶和方子衿一起返回客厅,拿起客厅里的电话,拨了一串号码。方子衿意识到她的电话一定是打给周昕若的,却没有问。余珊瑶在电话中解释了一番,对方似乎不十分相信。余珊瑶说她就在我这里,你当面问她好了。放下电话,余珊瑶就将方子衿留在客厅自己上楼了。方子衿猜测她可能是上楼梳妆打扮。她百无聊赖地坐了好一段时间,门铃响起来。余珊瑶在楼上喊:子衿,把门打开。方子衿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门,将周昕若迎进来。
周昕若并没有坐下。他站在方子衿面前,盯着她看了好半天,问她,刚才珊瑶在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是。”方子衿说。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报告?”周昕若显得很烦躁,在房间里踱着步。
方子衿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周校长惹下了麻烦。她有些后悔说出这件事了,可话毕竟已经说出了,想收回已经不可能。余珊瑶的话从楼上传来。她说,她为什么不早说?很简单,因为胡之彦是贵党的gān部。周昕若突然变色,对余珊瑶怒斥: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张口闭口贵党贵党的。共产党怎么啦?共产党的绝大多数是好的。他的话没有说完,余珊瑶就向他投降,说好好好,我说错了。我向你认错。余珊瑶认错,却是为了更进一步进攻。她说,别说是子衿不敢说,如果是我遇到了,我也不敢说。上次胡之彦闹出那样的事,绝对应该开除,可校方呢?不疼不痒象征xing处理了一下,不久竟然让他升了官。那不是处理,那是放纵。既然学校护短,一般人能怎么办?再说,这次的事更特别,一个女孩住在学生宿舍里,发生了那样的事,谁相信她所说的结果?她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名声?这事如果闹出去了,她还怎么嫁人?
周昕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制止了余珊瑶,转向方子衿,仔细问过当晚事qíng的经历。经历她已经对余珊瑶谈过一次,现在不得不再重复一次。她是真的后悔了,此事如果更进一步发展,她可能还需要一次又一次重复当晚的经历。每一次重复,实际都是对她的一次再伤害。她已经没有退路,不得不开始讲述。她省去了自己的衣服被对方脱掉以及对方实际没有穿衣服这样的细节,也没有谈到她藏起那些物证的细节。周昕若听过之后问她,除了刚才说的这些,有没有别的证据。方子衿谈到她从医院了解到的qíng况,并且更进一步说,如果真如他所说,在双姝林一带被打伤的话,他根本不应该回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那是需要紧急处理的外伤,在剧烈疼痛的qíng况下,任何人都不可能舍近求远。他一定会在附近处理伤口。
余珊瑶大发感慨,认为这件事核实起来并不难。暂且不说方子衿所说是否真实,胡之彦所说的一切,他就能提供证据?如果没有证据,又怎么能认定那就是事实?再说,方子衿说是咬伤,胡之彦说是刀伤,到底是什么伤,并不难查清。她说了好半天,周昕若一直沉默着,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余珊瑶大概看出他遇到难题了,问他是不是觉得很为难。周昕若承认说,这事真的给他出了一个难题,现在事qíng已经不仅仅只限于学校,而且闹到了市里。此时如果说是假的,搞错了,很多人都会不答应的,关系到他们的利益了。
“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是校长,一把手。”余珊瑶说,“这件事,你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周昕若说,“问题是现在这种qíng况下,我的态度已经不重要,这件事得校长办公会决定,我只是占其中的一票。”
“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是不是?”
周昕若yù言又止,猛地抽了几口烟,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说出来:“珊瑶,你不要激动。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已经不是胡之彦的事,也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
余珊瑶确实非常激动,她挥了挥手,那被火烧过又用眉笔画了的眉毛向上一挑,说:“贵……”她大概是想说“贵党”,想到周昕若对这种语气异常反感,硬是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说:“你们不是一贯标榜……”
周昕若和陆秋生一样,是彻底的共产党人,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所信仰的共产主义说三道四。他态度恶劣地打断余珊瑶的话,猛地站起来,严厉地说:“余珊瑶,我警告你。以后你如果再说什么他妈的你们共产党、贵党之类的话,我就永远和你绝jiāo。”
“绝jiāo?”余珊瑶漂亮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绝jiāo么样?不绝jiāo又么样?你老婆死活不肯和你离婚对不对?”
周昕若有些尴尬,喃喃地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这是扯的啥?”
最尴尬的是方子衿,他们可是在吵着家务事,自己的出现,似乎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如果真的当着自己的面将这次争吵进行到底,自己就只能钻地fèng了。周昕若的话已经说明了,学校不太可能改变胡之彦是新时代模范青年这一现状,更不可能还事实一个真貌。既然如此,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她站起来,离开之前对他们说道:学校么样决定,与我无关。但是,我不能参加那个么事巡回报告团,我无法用一个谎言去欺骗社会上那些善良的人。说过之后,不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她的两位领导,在他们复杂的目光护送下,走出了余珊瑶的家。
回到宿舍,竟然发现陆秋生站在门口等她。她猛地惊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陆秋生见到她,兴奋地跑上来,看qíng形像是想将她搂在怀里,可到了她的面前,又显得手脚都是多余的,摆在哪里都不合适。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陆秋生显得十分激动,对她说了一大堆话。也许是太激动了,他连一句完整的意思都没有表达清楚。方子衿不想让其他同学看到他们在一起,将他引到了那片竹林。
“你么样来了?”她似乎不是问他,而是问面前那些在秋风中摆摇身姿的竹子。秋风像贪玩的孩子,在竹fèng间游弋,数百数千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和竹叶的沙沙声形成合鸣。热气从厚厚的一层枯叶里钻出来,向上升腾,似乎是要去拥抱透过叶fèng间的月光。陆秋生向她讲述自己来宁昌的经历,一面说时,右脚不停地在地上搓动,地上那些竹叶被他搓成了一个圆柱体。他说,他来宁昌是参加gān部培训的,现在全国的行政建制比较混乱。全国划分为几个大局,有点像清末的总督府,每个局下面,有的是管一两个省,有的管三四个省,省下面有地区,地区下面有县。也有的局下面,只设行署而没有设省。结果,行署比省的级别低而比地区的级别高。如此一来,管理上便增加了难度。政务院有一个基本考虑,准备撤销大局,加qiáng省的权力。为了应对这一变化,各地都将gān部培训放在了首位。他就是来参加培训班的,这次培训班结束,他可能会留在宁昌工作。
陆秋生的左脚站麻了,换了右脚支撑自己的身体,抬起左脚继续搓着那已经成了擀面杖状的竹叶的尸体。他的话也像那竹叶的尸体一样滚动。他说,按照规定,他是不符合这次培训班的条件的,可他太想她了。他知道她一个人在宁昌不容易,需要有人照顾。他求了父亲多次,父亲就是不肯答应,后来是母亲出面帮他搞到了这个名额。方子衿的嘴角流过一丝嘲弄。她想到了余珊瑶老师的口头禅:你们共产党。她没说,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沉默了。沉默是因为无奈,是因为无所适从。
陆秋生到宁昌是为了保护方子衿,方子衿确实希望有人能保护她,可她所希望的人不是陆秋生而是白长山。曾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冲动,想将自己和胡之彦之间的一切告诉他,转而一想,告诉他又能怎样?周昕若校长都解决不了,他能解决吗?无论他是否能解决,只要自己开了口,就等于欠了他的qíng。qíng债越欠越多,自己何以偿还?
方子衿不想欠陆秋生的债,没有将自己遇到的麻烦告诉他。可陆秋生去拜访余珊瑶的时候,从她那里听说了这件事。陆秋生拍案而起,当即要去找胡之彦算账。余珊瑶大吃一惊,拖住他问他要去哪里,气极了的陆秋生猛地吐出一句粗话,说要去把胡之彦的jī巴给割了。余珊瑶苦苦地劝他不要造次。现在的胡之彦是全市树立的典型,如果出点什么事,直接会惊动最高层。如果想教训他,那也不能蛮gān,得使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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