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嫁之路尽头迎接她的是一挂长长的鞭pào,热烈的响声令她的血流加快。轿队停了,锣鼓唢呐没有停,继续热qíng地敲着欢快地chuī着。坐在轿内的方子衿感觉轿帘被人掀开了。她有点慌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gān什么。恰在此时,有一双手伸向她,一只手臂挽住了她的后背,另一只手臂托住了她的双腿。她被人抱了起来,并且向前走了几米远。她再一次闻到了那熟悉的男人味。彭陵野将她放下来,她正准备叫不行我还没穿鞋呢,话没出口,双脚已经触到了鞋子,她顺着盖头往下看,是一双新鞋,红色的绒面,带袢的。她弯下腰,将袢系好。他伸出手挽着她,在她耳边小声地说,这段路得你自己走,当然,会有伴娘扶着你,一切按伴娘的吩咐行事。
彭陵野离开之后,有一个土家姑娘走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对她说,待会儿要先跨过一个竹篮,表示新娘从此在这里提篮当家,然后又跨过一碗米,表示度过了米粮荒,再跨过一盆火,表示越过了所有灾难。接着,新郎会站在楼顶,将一些稻谷撒在她的头上,表示福从天降。等了一会儿,新郎大概到达楼顶了,伴娘示意方子衿前行。完成这些手续后,伴娘牵着她上楼,进入楼上的主厅。彭陵野已经在这里等着她。她能感觉到房间里有很多人,从盖头的下面可以看到许多双脚。她被推到两双脚前。一个沙哑的男人喊仪式开始,一拜天地。方子衿虽然觉得好笑,也还是拜了下去。如今在城市已经没有这样的仪式了,时兴的是新式婚礼。刚刚拜完天地,司仪再次喊,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人拜过之后,司仪大声宣布礼毕,夫妻双双入dòng房。
dòng房还是昨晚的房间,心qíng已经是完全不同。跨进这里,方子衿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奇迹般发生变化,自己再次为人妻了。彭陵野掀起盖头,盯着她看,却没有揭开。她看到他双眸流露着qiáng烈的渴望。她以为他会拥抱自己或者吻自己,但他没有。他拉着她的手走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是神龛,神龛上摆着先人的牌位。他拉着她在前面的蒲团上跪下来,拿过两炷香,点燃,摆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将香cha到神龛上。面对祖宗牌位,彭陵野用土语说了一番话。拜祭完毕,两人站起来,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抱住她,深深地吻她。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一点点地融化,身体轻得如羽毛一般,被一股qiáng劲的风chuī着,慢慢地升腾飘扬。她以为他会留下来好好陪自己,可他没有。他要出去招待客人。
彭陵野是被人搀进dòng房的,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倒在chuáng上立即睡着了。按照风俗,原本是该闹dòng房的,因为彭陵野醉了,这道程序也就免了。所有人离去之后,方子衿独自披着红盖头坐在chuáng边发呆,知道没有人替她揭下盖头了,只好自己揭开,和衣躺了下来。她无法睡着,身边的他鼾声如雷,酒气冲天。她讨厌这种味道,熏得她头发昏。躺在他的身边,她有些茫然,自己就这样嫁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一切都像做梦似的,太不真实。至少,婚姻该有一种法律上的认同吧,他们甚至还没有拿结婚证。明天起chuáng后,应该和他一起去民政部门登记。
迷迷糊糊间正要睡着,彭陵野突然吐了,一大堆污物从他的口里倾泻而出,一半倾到了地上,一半留在chuáng上,还有些零零星星的,溅到了方子衿的脸上。她只觉得一阵恶心,差点也跟着吐出来。虽然恶心,毕竟是丈夫了,又遇到这种喜昏头的日子,偶尔放纵一次,她也不好太qiáng求。她从chuáng上爬起来,qiáng忍着恶心和困意,下楼去弄水给他洗,又翻箱倒柜,找出被子换了。
他大吐了一通,人事不知地睡过去。这次再没有那么大的鼾声,显然因为把酒吐出来,感觉不那么难受了。她可是难受了,老是觉得身上充满了酒臭味。她再一次走进厨房,将水缸里的水舀进盆里,端到卧室,脱了衣服,一点一点地擦。她是很想好好地洗个澡,可这里根本就没有条件。将所有感觉脏的地方全都洗过了,还是满屋子弥漫着酒臭味。她将窗子全都打开,希望风把这气味带走,可这气味异常固执地在她周围徘徊,熏得她难以入眠。
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似乎才刚刚入梦,彭陵野醒了过来。他将她的衣服脱了,用自己的嘴在她的胸前乱拱,把她拱醒了。她睁开眼,看看窗口,窗口有微弱的亮光she进来,她说,我困死了,明天再说吧。他说不行,今天可是新婚大喜的日子。她心里好烦,暗想,你还知道是新婚大喜的日子?早gān什么去了?为什么要让自己醉得像头猪似的?他根本不顾她,继续动作。她不好和他闹,只好忍他。偏偏喝了酒之后,他特别雄,一直做到天大亮了,她的睡意也全被赶跑了,他才由一只猛虎变成一只笨熊,嗥叫一声离开了她的身子,倒在一旁睡了过去。
她不甘心,将他摇醒。他说,做么事?你刚才不是要睡吗?她说她想起有一件重要事qíng得办,今天一起去民政局拿结婚证。他说结婚证已经拿了。昨天,他去找了李淑芬,一方面算是向女方求婚,另一方面也让她出了个证明,他拿到县民政局办了结婚证。
听了这话,她气得半死。虽然她答应和他结婚,可拿结婚证这样的事,毕竟应该她到场,他竟然自作主张,是对她明显的不尊重。转而一想,婚已经结了,总不成新婚的第一天就闹别扭吧。按照汉族的规矩,新郎新娘第二天早晨要早早起来见公婆以及兄弟,土家族是一个被汉族包围着的民族,国民党政府根本不承认这是一个独立的民族,解放后,人民政府虽然承认土家族的存在,却也波波折折。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个民族才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成员之一被确定下来。自然,这是后话。方子衿想,自己是汉人,就算不懂规矩,去见一见公婆总没错。
外面堂屋里坐了满满的一屋子人,她傻眼了,本能地往后退。其中一个中年妇女说话了,她说媳妇别怕,都是一家人,来见见。她旁边的男人庄严地坐在那里,应该是彭陵野的父亲。他说怎么你一个人?陵野呢?方子衿说,昨晚他喝多了,半夜吐得厉害,刚刚才睡一会儿。婆婆圆场说,算了,他是遇到喜事高兴的。公公猛瞪了婆婆一眼,对方子衿说,去,你去叫他起来。像么事话,新婚第一天,家里长辈都来了,他还睡觉?一点规矩都没有。婆婆岔开了公公的话说,算了,孩子新婚呢,第一天在媳妇面前这样闹像么子话?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站起来,为方子衿介绍家里的所有人。这是你的公公这是你的婆婆这是你的大伯大伯母这是你的叔叔婶婶这是你的大哥大嫂这是二哥二嫂这是大姐大姐夫这是二姐二姐夫这是四弟五弟这是小妹。介绍到长辈,方子衿就上去倒一杯茶,叫一声。介绍平辈,方子衿点个头,叫一声。彭陵野不在身边,她也不知道这样是否合规矩。
这套繁复的程序刚刚结束,大哥大嫂先就已经离去,虽然他们客气地说还有点事先走,方子衿觉得,明显是对彭陵野不满。她注意观察公公的表qíng,他只是坐在那里猛劲地抽烟,再没有说一句话,反倒是婆婆很喜欢这个媳妇,问长问短。方子衿说,她是来巡回医疗的,医疗队的事很多人员却很少。特别是现在,浮肿病人非常多,医疗队忙不过来。
闲话过一回,方子衿返回了医院。
医疗队的所有人听说她回来,都跑来向她祝贺,连李淑芬听说后也跑来了。那时,方子衿正在院子里熬药。这些药全是她去山上挖的补药,适当加点调理肠胃、通络顺气的药。李淑芬来了,人还在老远,笑声就已经过来。她说哎哟子衿,昨天才结婚今天怎么就上班了?按规定二婚可以有一周婚假的。她将二婚这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令方子衿突然间明白,自己的身份,随着这次婚姻已经降了一等。这不仅仅是在人们的目光中,甚至还存在于有关的规定里。她冷冷地应了一声,说闲在家里没事,医院病人多,所以来了。李淑芬异常热qíng地说,昨天我们都去参加你的婚礼了,哇,你穿那套新娘装真是漂亮呀。我一开始竟然没有认出来,还以为他们搞错了,娶了个土家族女人呢。
方子衿开始警惕起来。李淑芬显然不会那么好心,更不会真诚地祝福自己。她淡淡地笑了笑。李淑芬一副异常关心的样子,蹲在她身边,好心地帮她往灶里塞柴。李淑芬说,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为你着急呢。你现在有啥打算?是调过来还是想把他调到宁昌去?调到宁昌恐怕不容易。方子衿恍然大悟,她心里藏的,原来是这条虫子。这个女人,以前并不觉得她怎样恶毒,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人真是太难以理解了。方子衿在心中冷冷一笑,暗想,如果自己不离开宁昌呢?她是不是会非常失望?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聊天,院门口突然一阵嘈杂。方子衿转头望去,见两个男人抬着个病人往里闯,身后还跟着几个男男女女。看qíng形,他们是一路跑来的,在这样一个仲秋里,那些人竟然只穿了单薄的衣衫,而且浑身冒着汗气。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大声地喊医生医生,快抢救病人。方子衿立即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病人,心中暗吃一惊,这人怎么这样面熟?方子衿说,快,抬到急诊去。李淑芬随后也过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躺在那里的女人是余珊瑶。她拦住那几个男人说,等等,你们从哪里来的?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是黑河农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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