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_李碧华【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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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戒备,四人拍打着寺门:

  “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官兵继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小可又惊恐大叫:

  “师傅!师傅!”

  ——他是温室的花,殿中的佛,壳里的蜗牛。这十年,具缘、诃yù、善良而无助,怎面对风横雨骤?

  一切理论,都压不住杀机。

  红萼此时排众而出,撑着腰,骄横地叱道:

  “你们没看清楚我是谁么?”

  官兵的头领一笑:

  “公主已出宫门,等同庶人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已无权无势无说话之余地了。

  难怪世人多么向往这些。

  石彦生决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迎战才是己任。

  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暂日子里头,那不遗余力地“指导”他的小老师。他不求报答没有私心,像野外绽放的小花,毫无条件贡献它的香气,他敬佩小可。——但,他要与他分别了!

  抓起他后,纵身一跃攀住寺门的一棵大树缠枝,借力一蹬,顺势抛起孩子,让他牢牢抓住屋檐,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听到这刻不容缓的大动作后,小可往寺内掉下,和僧人们承接的喧嚣。小可安全了,他吁一口气。自己的危险才刚开始。

  “小可再见!千万不要开门!保重!”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

  “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

  “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jiāo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浅浅的血线划下,huáng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弟兄”心房,他愤怒地:

  “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she,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

  “……难道,你不是……出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qíng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走:

  “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qíng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gān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shòu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bào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shòu,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qíng。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jīng致的画舫缓缓漫游,丝竹管弦在伴奏着文人雅兴。河边一群小孩在点花灯。灯月光影幻作五色。

  团圆节日,热闹喧嚣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个人,石彦生、郭敦、赵一虎,过了昼伏夜奔的两天后,已憔悴疲惫不堪。

  这话是谁说过的?――当所有螃蟹都是横走,一只直行的,就没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连枝带叶,远看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野鬼,近看却是一只只软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连三,令他心冷。

  望着夜空中的明镜,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无路了。赵一虎闷着粗嗓门:

  “妈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着过节,只有我们,忙着杀人和被杀!”

  郭敦那失去两根指头的血手,此时才开始剧痛:

  “我不想死!可怜我还没成亲。我弟弟还小,怎么养活爹呢?”

  “哼!没做的事多着呢――我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赵一虎一脸冤枉道:

  “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管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谁是好皇帝?谁是昏君?到头来,倒落了两手血。”

  竟便向石彦生指控了:

  “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头颅割下让我俩带去吧,顶多兵变之事绝口不提,说不定保了一命――”

  话还未了,另一个扇了他一嘴巴:

  “你疯了?知得这样多,还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来了。都是迁怒:

  “是谁说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谁贪吃ròu?贪吃可惹出大祸来!”

  一个卡住对方的脑袋往下摁,一个举起拳头乱捶伸腿狠踢,一来一往,人仰马翻地。

  “还不是万乐成没义气?还不是那一万两huáng金?还……”

  一壁怒骂一壁揪斗,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溅到对方身上。在边缘绝望地发泄。打得对方晕头转向。嘴角淌着残涎,又肿又歪。

  “住手!”

  石彦生忍不住了,跃将出去,半劝半打,动武一番才把二人分开。

  三人均气喘咻咻。

  在满月的银辉下,血污láng藉。

  石彦生bào喝:

  “想不到我们也来自相残杀!”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气。

  难道这是自相残杀的年头?

  石彦生感慨万分:

  “我们都是军士,沙场战死,为国捐躯,才是大伙的光荣,现在?――”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李世民等gān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

  “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

  “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

  “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谁便去斩糙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

  “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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