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僧_李碧华【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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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yù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jīng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qíng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chuáng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luǒ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jīng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qiáng,七qíng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xué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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