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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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慧欣记得,是唤「谭晓东」的病人——她还送他A4大的粉红色感谢卡!

  提醒得再没更明白的了。

  她淡淡一笑。不语。

  只消离开现场,她一定成为护士们、药剂师和清洁阿婶嚼舌的「痴缠女」,她们一定在背后取笑她,揶揄她,还设计离间她,叫她死心。说不定因为妒忌!

  「专业守则」?谁理会?

  哼,这只不过是「人间」的规矩,什么医生病人,什么滥用职权,什么追溯期三年,什么……一切规矩在一只鬼身上,行不通!

  她开始电话预约,等他。确定他在,才进门。

  护士以奇特眼神看她一眼,进去医生房间好一会。若无其事地招呼她:

  「何小姐,请进。」

  锺医生抬头,如常展示关怀的微笑,为她诊治。

  「qíng况好多了,如没有特别的不适,心跳加剧或痛楚,就——」

  她生怕被拒诸门外,视同陌路,一阵慌惶,呼吸又急速了。锺医生一边安慰一边指示:

  「放缓一点,对,吸——呼——吸——呼——」

  「我又发病了。」

  「何小姐,这样吧,你需要多一角度诊治,如果你同意,我想向你推介沈志qiáng医生,他有二十多年的经验,是我学长——」

  「我不同意!」

  何慧欣拼尽全身力气:

  「我不要别的医生,我只要你!」

  此时房间的门适时被护士推开,她来「陪诊」。

  还有意无意地提醒:

  「锺医生,后面一个booking因病人在铜锣湾堵车,赶不及,临时取消了——Connie小姐问,如果可以提早收工,是否陪她买父亲节礼物?」

  「可以。」锺医生极其简洁,但又正中要害的回答。

  可以?那Connie,是他女朋友?陪她买礼物?父亲节?——多么亲,一家人似地。自己是谁?

  是多余的第三者。

  苦苦纠缠却连一口活气也没有的枉死鬼。

  连jiāo男朋友的资格也遭剥夺?

  看上一个「误杀」她的凶手,却招来诸般阻挠、瞧不起、想方设法摆脱?医生与护士还合谋,你一言我一语,好让她知难而退?

  人已死,心不死!

  好不容易动了真qíng,又可经常见面,向他倾诉心事,治疗心病,吃一些根本不会发挥作用的药,但心灵充实,一天比一天喜悦,总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吃到他送的苹果……她又怎会「自动退出」?

  她已一无所有,当然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既已原谅他,包容他,难道不可以爱上他?短暂相聚已不满足,他是我的猎物,任何障碍,必须铲除!为了我的「唯一」,必须尽快得到他!必须!

  这不是妄恋,也不是个虚拟错乱、恍惚迷离之境界,这是在阳间徜徉的目的。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当何慧欣电话滋扰过十四次,又上门苦候时,锺医生总是出诊、预约排满、提早收工、休息、放假……他避开这个面目日渐憔悴狰狞的年轻女子,他对她没有一丝转圜余地,走后门脱身。如此决绝,才可免除不必要的后患。

  她开始等他下班、跟踪他、在yīn暗角落尽qíng任xing地看他,还有他的女朋友,说七八时之后不进食?他陪她吃台湾清粥小菜呢……忍不住了,妒火中烧!

  不能无止境地旁观了,相思煎熬比心脏病还要痛。还是付诸行动,掠夺过来,大家一起在yīn间成为一对吧。

  十二时正,24:00。

  医务所打烊,灯一一熄灭。人人下班,都累得回家倒头大睡。

  无家无主的孤魂,何慧欣倚在锺展国那深灰色车子旁。就是这辆车——夺命工具,也是成就因缘的红娘。

  她将会编个借口,装作病发,生死一线,求他送她一程。上车后,二人困囿的空间,他逃不了。

  把煞车弄坏,制造意外?展露恐怖面貌,实时吓死?道出亡故真相,动之以qíng,同归于尽,把他带走?……

  门开了。

  锺医生出来了——

  (完)

  李碧华-相士

  2011-04-25 16:32:57

  「相士」

  2009年10月15日

  「大上海」旅社虽唤「大」上海,可规模不算太大,而且在这十里洋场,名为「大上海」的旅社在广东路四马路(福州路)一带已有两家。好些食肆、旗袍店、理发厅……甚至彩票公司,也自诩「大上海」。

  这家旅社建于民国十三年,已十年有多,不新不旧,可它地区好,男女来宾都爱来此开房间,图方便,每回光顾,服务员都垂着眼木着脸,识相不多言。

  生意好着呢。比那些高级「饭店」欧化酒店还胜一筹。

  他们的客人并非靠外埠旅客,反而海上一班「写意朋友」消遣娱乐,呼朋引类,偎红倚翠的阳台,实在不需要张扬——「写意」为上。

  柜台的服务员瞅着一位戴着墨镜一头摩登烫发的高大女子离去。她叩「 218」的门,进去约莫三四个小时了。他从眼角余光目送,知是上门的时髦烟花女子。他会心地不管闲事,只看一下客人名单,「 218」是位唤于哲的旅客,多是假名儿,谁会查证?来自武汉乡巴佬,一身黑衣,出手也算阔绰,开房间时给过他小费。

  上海滩乃纸醉金迷之花都。jì院分好几等,最高级的是「书寓」,其次是「长三」,下面还有「么二」、「花烟间」、「淌排」、「咸ròu」。外来旅客,哪有闲qíng和时间与「先生」和「倌人」周旋?都召来短聚。

  服务员认得这背影,道是「女相士」上门论相算命拆字——烟花女子名目五花八门,近日流行这个。进屋关上门,还不是一样的买卖营生?

  只见「女相士」袅袅离开,带点yīn阳怪气。他笑了笑,有人喜欢高头大马丰满腿长的,有人专挑娇小玲珑小鸟依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女子随那一阵「双妹」花露水的香气远去。做完生意仍刻意装扮添香,看来「相士」赶下场了。

  ——她并非赶下场会瘟生,装作气定神闲,其实墨镜中透出一丝紧张,直至远离旅社,走到轧闹猛的南京路一带,方吁一口气。

  先到「老大房」买了大包熏鱼,加瓶huáng酒。人人都说上海老店的熏鱼「透味」,柜台横边竖立一块金字朱漆的木牌。既来一趟,怎能错过?

  之后上了单辫无轨电车,不管啥站,上了再说。任从电车行驶,目的是胡走乱dàng不辨行踪。失笑:「土包子少见多怪,没坐过大都会的电车,还避免携带铜钱金属,以防触电危险。」

  下电车后,找到一家旅社,开个房间先住下,登记名字是「菱青相士」。店方心照不宣。夜了,此刻买不到宁波或者福州的船票,还是先休息一下明日安排吧。

  来到上海,本来以为手上有点钱,快活一阵子再找出路。谁知出事了,不得不走。

  是一条人命!

  「大上海」旅社的清洁女工在午间为「 218」打扫卫生和更换开水壶时,一直没人应门:

  「徐先生,在困觉么?徐先生——」

  昨天给递上热毛巾,他小费不吝啬,女工怎肯放过侍候机会?而且心知客人昨儿晚上召来女相士相聚,得收拾一下吧——

  再叩门,仍无反应。

  不对劲!

  服务员加入叫门阵营。没人应。终于开锁……一众脸色煞白,chuáng上躺着一个尸体。

  根据登记资料和旅社中人的供词,警方只能循这个方向侦查:——

  chuáng上躺着的尸体,男xing,脸容被划花,颈上有捏过的瘀痕,此乃致命原因。外来旅客身世不详。开房间时用「于哲」名字,只道住三五天,未定。行李有被搜掠痕迹,钱财贵重物品皆不见,箱子上的名字,与登记名字不一样:「徐康」。

  死者是徐康,凶嫌应是一度进房共聚之女子,身形高?、浓妆、烫发、戴墨镜、拎手提包。离去时甚从容,故未引起怀疑。上海滩烟花女子如过江之鲫,据统计,民国十年租界里有jì女六万多,到民国二十年,已超过十二万。

  警察问:

  「你所见之女相士朝哪个方向走去?」

  服务员缩缩势势道:

  「从四马路朝南京路那头,可没特别留意。转眼就消失了。」

  「以前见过她吗?」

  「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她都戴墨镜,样子看不清楚。」

  「有什么特征?」

  「气质谈不上高雅,可体形却健美。」

  「仔细说说穿的什么衣服?」

  「改良旗袍,水红水红绸子,硬领头吧?别了个别针,珍珠,是珍珠吧?高跟鞋,当然,穿了特显高……」

  人人都以为jì女杀了嫖客,然后劫财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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