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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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室腐败,丧权rǔ国,在这样的朝廷管治下,若不遵循所谓祖宗规矩,出头不易,贫者愈贫富者愈富,一般人向往的,是「多子多福,多福多子」。

  米永祥最大成就是娶得娇妻,水rǔjiāo融。不是没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在新婚之年,也曾与芳仪私语:

  「我要把钱存起来,盖一所大大的房子,子媳女婿和内外孙儿,都一起住一起过,热热闹闹和和乐乐——给我万金不易!」

  生平没gān过什么坏事错事呀,可米家的血脉,到他身上便断了。

  这是自己选择的路,不怨天不尤人,走下去,走习惯了。

  也以为该走完了——

  只因张家小牛在生死一线节骨眼上帮过一把,米永祥与这学生格外投缘。心想:

  「命中注定孤身一人,不如结个谊亲,好歹也有个孝顺孩子送送终,磕磕头。」

  几番思量,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

  又过一阵,趁人仍健在,跟张老爹说说。

  谁知老人家反应很大:

  「米老师,小牛执弟子之礼是应该的,一日为师教他学问,便算半个爹——」

  可是他不好说出口。因为对方年将就木,说是笑丧,也送得安宁,不过当然是自家的亲,qíng理上也给张家当孝子贤孙。小牛又不是棺材,人怎能借出去办眼前一宗丧事?就怕损。

  怕折了孩子的福。

  张老爹讪笑:

  「远亲不如近邻,住在隔壁,互相照应便是,也不用结什么谊,拜什么gān爹了——米老师比我还大上三岁哪,喊『gān爷爷』么,多别扭。」

  顾左右言他,这事也不提了。

  人家不答应,米永祥知不能勉qiáng,算了。还是那还一回加一寸的九寸厚棺材可付托终生——只有它,不会辜负自己。

  不过给道个谢吧。就这么点积蓄,还是拎银两到店里为小牛打个金牌好了。他生肖属牛,金牌上有一头牛,挂在胸前保平安健康,快高长大……

  怀中揣着那面小小金牌回家时,太阳已下山了。

  忽听得人声喧嚣,前面的房子窜起火焰,呼呼蔓延。眼熟得很,啊,是居所一带不知哪户失火,火在跳着、爬着,火舌迅速舐向张家和自家——

  众人慌张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泼。终于受到控制。

  米永祥焦灼得不知所措,正担忧着家当,更舍不得棺材。

  扑救得láng狈时,只见一个被火烧着的身影,不管是谁也没时间考虑,救人要紧,衣服脱下朝他身上乱拍乱挥,裹着推到地上滚动,喘息中把火灭了。

  获救的是小牛。

  张家几口逃出生天,小牛左边身子烧伤了,ròu有点糊烂,马上送大夫医治。捡回一条小命,手脚、五官都没事,只是复元后身上有疤,绷的好疼,须长期诊治、上药。

  张老爹一家对他十分感激也十分惭愧。那天带了水果和一只煮好的huángjī来,着小牛下跪磕个头:

  「快谢谢米老师——不,唤『gān爷爷』。」

  收了他的金牌,算是结了谊亲,关系密切了。人还在,就行。

  收拾残局真够呛了。

  米永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立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满目疮痍一片láng藉,那「喜材」一点也不喜,外面都烧焦了。

  当余火完全扑灭,米永祥的棺材亦给抬到孙师傅处。

  「有救没救?」他眼神充满悲凄:「还能用吗?」

  棺材毁了,难道从头再筹备吗?有这力气也没这金钱更没这时间了。莫非是天意?

  当然是天意!

  寿木师傅们为他连夜处理。得,够厚,把烧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补fèng、镶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gān了三天三夜,没毁,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着孙师傅给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样:——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

  仍是「么二三」。

  仍是当初他嫌的薄棺。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还了原貌,打回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静坦然地面对「喜材」,还带一丝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悦,发自五内,更上层楼。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给富户东家的孩子讲过,邓通坐拥铜山铸钱流通天下,历尽兴衰起跌,死时却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如过眼烟云。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头来亦huáng土一抔荒冢一堆,化作泥尘渗入大地罢了。」他释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阳余晖下,米永祥庆幸他此生有过矢志不渝的浓qíng蜜意。虽然短暂,永远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个机灵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终有一天来临的死亡,像当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样。「知足」也是一种福气……

  棉被 (2005.3.24)

  转自香港《壹周刊》

  虽然过年了,三月这几天反常的冷,说是东北季候风影响,冷锋袭来,气温急降至五六度,江南早chūn,反而下雪。

  小吴是来自重庆的民工,老家没什么挣钱机会,前年他下岗以后,索xing乘过年后来华南地区打工。

  在火车东站蹲了两天,没想过南边也冷成那样。但他身体挺好的,熬得住。来自中国三大「火炉」之一,炼就铜皮铁骨一身力气。他什么也没有,倒是一条硬命。

  一个看来像是民工头儿的男人过来。小吴上前请托:

  「我什么都gān:货运、地盘、搬砖头、涮盘子……仵作挖坟也行。」

  男人打量他一下:

  「你来这儿,得先打『非典』针,jiāo九十元『消毒费』,不然政府会抓起来罚款,还关上好几天,送回老家。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规矩。」

  「我jiāo费后就有工作了?」

  小吴虽是个老实人,知识水平不高,可他同乡告诉他,「入乡随俗」,有些费用明知有诈不能省。

  「我先把你们——」工头指点五六人:「安顿下来,有个下脚处,明天一早安排到地盘去。」

  一拨人到了简陋的临时居所,是一个破房子的二楼,有几张双层的木板chuáng。工头收了「消毒费」,没给打针,只道:

  「有感冒就打针,没感冒就不用消毒,这九十元明天给发凭条。还有,每人jiāo三十元『保暖费』。」

  「什么?」大伙见又有新项目,窃窃私语,但为了讨好工头有活可gān,敢怒不敢言。

  工头指指堆放一角的棉被,都不知谁盖过,发出酸馊体味:

  「棉被日租三十元。付费可领一张——这几天冷,睡好点。」

  小吴心念一动,省得来时走过一家面包店,门外有手推的木头车,就是卖棉被的。手头拮据,全部家当五百元,再问人借了五百,他是来打工赚钱,不是来打点花钱的,为了省一点,他堆起笑脸:

  「大哥,我随便盖点什么都行。被子自己张罗去。先去吃碗面。」

  工头在数钞票,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神色。头也不抬:

  「认得路回来?我们晚上十点关门关灯。」

  「天气冷,吃饱了哪都不去。」

  民工们三三两两的去买盒饭买面包。朝小吴道:

  「你不『保暖』呀?这鬼天气!」

  小吴拍拍胸膛,笑了笑。

  后来大伙见小吴扛一张新棉被回来,脸有得色:

  「瞧,新货,才十五元,多便宜!完了自己还可以带走。」

  他们都暗恨自己是冤大头,可租钱已付了,只好认了。相差十五块钱吶!嘟囔,缩脖子钻进臭臭的被窝中。

  入夜了。

  气温更低,刺骨的寒风自窗fèng侵入,无孔不钻的,他们都把棉被紧紧裹住自己,不消一刻,鼻鼾声此起彼落,皆梦入黑甜,忘却人间何世。

  人人都熟睡。

  除了小吴。

  小吴用棉被卷住身子蒙头,木乃伊一样,不留半分空隙。可他无法入睡。起初只是不暖,渐渐冻得起了jī皮疙瘩,牙齿磕磕作响,像掉进了冰窟,血液凝住。他双腿直哆嗦,在被窝中不停地跺动,但利针般的寒气仍向全身猛刺,堕指裂肤似的。用双手抱住自己,却感到有无数的手搂过来。冷!冷得好疼!身体缩成一团,才不致被抓到幽冥去……

  他愈睡愈冷,由里往外冷……

  第二天六点半,大伙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钻出来,洗把脸,准备随工头开工去了。

  小吴没有动静。

  有人推推他,没醒。再推,亦无反应——

  掀开棉被,才发现他冻僵了。上排牙齿咬下排牙齿,嘴角往上牵扯,冻死的「笑脸」。身子蜷缩而畏怯,还受惊吓般尿了一chuáng。棉被湿了,他死命抓得牢牢的,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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