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缘份。
第三份遗嘱 (2007.5.10)
李碧华
转自香港《壹周刊》
白坚尼陪同多年女友杨吉蒂在峇里岛度假——这是她坚持自行放假的最后通牒,也是白坚尼箍煲的最后一着。阳光海滩,却各怀心事。
他俩都是城中年中无休的中产阶级尖子。一个是健身教练,一个是银行投资顾问,总而言之,出道以来,半生在人家的钞票中打滚,赚取利益,囤积自己财富。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都追求身家数字后面多一个零,再多一个零……
六年前,白坚尼因为当上私人健身顾问,结识了城中富婆史太太。史太太xing格孤僻。她很少笑,也不大招摇。五十多岁丧夫之后,孀居简出,过着神秘富裕的生活。她身家到底有多少?这是一个谜。年轻时,曾拍过一两部电影,第二女主角,尚未大红,但俏丽可人,嫁给比她年长二十年的史先生——她以青chūn和ròu体换到了丰厚遗产。
白坚尼接近史太太,除了女人的钱好赚外,他还看中了一点:膝下犹虚的老太太,六十多岁了,没个可信托的后人。贴身侍候,是个黏金糠捞油水的一流对象。还有后着……
他为她设计独特的纤体保健餐单——天下间的女人都嚷减肥,史太太也不例外,她依循白坚尼的menu,做些简单奏效动作。这个善解人意,体贴窝心的壮男,天天见面,陪她跑步。有时作势责备她懒惰,有时又殷勤拭汗按摩,还递送她最爱的果汁:「史太太,今天蓝莓好新鲜,我特地买了一大包——常喝蓝莓汁可以明目。你知道吗,军队中的士兵she击准确,也靠多吃蓝莓果酱果汁呢,这是科学家的报告呢。」
「坚尼倒是有研究。」
「这一阵眼睛可更明亮了?」坚尼道:「有些人没保养,看东西就容易昏花了。」
双目明亮的史太太,是看得清还是看不清?
把卅多岁的白坚尼收为gān儿子?掩人耳目罢了——他终于以「相逢恨晚」的姿态,成为入幕之宾,满足她的yù望。生活孤寂的女人,因身心愉悦,滋润保养,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而那位壮男,却一天比一天gān涸。
「忍!忍一下再过些日子,大钱就会来了!」
杨吉蒂作为现代名利场中打滚的聪明女子,有些事qíng是「不知道」的,在适当时候装笨。但容忍有限度。她为了看欧美股市状况,经常通宵达旦。累了,也会向白坚尼埋怨:
「你老没时间陪我,这样劳碌奔波下去又如何?」
白坚尼也有点意兴阑珊。心想:
「这老不死的,采阳补yīn,看来长寿得很。自己虚耗下去,同做鸭没有分别。钱不是不给,可太jīng刮了,出手不算太高,多是送物,名表名袋,变卖只得七折……」
侍候一个jīng明需索的láng虎老太太,白坚尼也想转转客户。客户,捞一笔便跑了。但女友可能是将来的伴侣,万勿得罪,他带点内疚,共享二人世界。此一刻,原始的海làng声,略咸的清风,或许洗涤一下铜钿之腥臭吧。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年光景……
huáng昏,在享受烤rǔ猪香料饭印度尼西亚苏脆鸭大量鲜果沙律时,手机响了。
白坚尼一瞧,是史太太。不接。最近大半年,他已对她相当冷淡。厌闷,不想假以词色。女人敏感,怎会不dòng悉,找过十多回,他只去一次两次。
「谁?」杨吉蒂明知故问。
「客。」白坚尼虚与委蛇。
「关机吧。」她在海风中呢喃:「度假就度假,杀风景的电话,多扫兴!」
「可以选择。」他笑:「万一miss了重要的电话就恨错难返。」
他近日在笼络城中另一名女人,但也在吊她胃口。手机再响,又是史太太。他按动几下,同样号码来电不接了。
直至晚上,呷着水果酒,手机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医院方面通知。
他一听,不动声色。
史太太急病入院。化验结果出来了,子宫颈癌。余生只剩数月。
「又是谁?」
「另一个客。」
「那你为何不停转动眼睛?」杨吉蒂道:「我就知你心中盘算,你每回木无表qíng,眼神却出卖你。」
「女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你不是又回到她身边吧?」
正是。
白坚尼心念电转,史太太一把年纪了,癌病随时大去,这是最后良机,必须把握珍贵时刻,好好下药,博尽欢心,说不定她的遗产……
暗暗下定决心,生死关头就是他的bào富赌局。女人很易哄。在最软弱的一刻,「làng子回头金不换」?不,làng子回头可换金。杨吉蒂早已看透他。这个见钱开眼的杀手又出动了。他甚至已无心箍煲,只求明日早机返到病榻之旁,双目泫然,然后激动地呻吟:
「天呀!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qíng愿病的是我!」
杨吉蒂冷冷瞅着他:
「你走吧,走了我们就一刀两断!你去当一只全城最贵的鸭吧!」
「在这关头何必为难我?苏州过后无艇搭!」
「白坚尼,别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男人,我也认识律师、医生、地产商、银行家——」
没等她骂完,白坚尼掉头走了。谁也不在他眼内。
豪宅中静养的史太太整整瘦了一大圈,她抱着一头小狗,喂牠吃昂贵的罐头餐:鹿ròu牛油果、鳗鱼海苔、有机蝠袋鼠鲜ròu。
「还有燕窝。」她虚弱地一笑:「我这病,不能吃燕窝,也不能喝虫糙jī汤——全都给安安吃了。这大半年,幸得威廉送我这可爱小狗,牠愈来愈胖,我体重已减半。」
「亲爱的,从今天起我天天来陪伴你,你喜欢gān啥,到哪,好好享受美好的人生。」
白坚尼暗地把这碍眼的小狗踹开,赶到院子里,锁门不让进。「威廉」送的?哼!门儿也没有。安安思念主人,不停搔抓大门,吠叫得有点凄凉。
史太太倦梦中乍醒:
「安安呢?」
「有我!」白坚尼激qíng地把她拥入怀中,哄她睡。真难熬,病人身体发出一种濒死的味道。他连自己的妈也没如此侍候过——想到丰厚的遗产,值!
史太太立下一份遗嘱,白坚尼见到自己名字。他放心了。更落力。史太太一定非常非常感动。她一生过去了,再jīng明,再能gān,再富裕,再高傲,人缘再好或再坏……走时都带不走一分钱。
医院中,她死前要求:
「把安安抱来。」
小狗舔着主人,在她怀中,恋恋不舍不弃。史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
刘威廉律师在她逝世后,赶到医院的一个会客室,宣读死者遗嘱。
哦,原来「威廉」是刘律师。
「根据法律,遗产应按顺序继承:配偶、子女、父母、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但史太太并无亲属,故有指定继承人。」
「那就是我本人。」
白坚尼出示有史太太签名的遗嘱。
刘律师在公文袋中,取出另一份遗嘱,他宣读:「……鉴于白坚尼先生对本人并非真心诚意,服务水平亦未达本人要求,故此本人死后,全部遗产:包括任何地方、任何类别之动产与不动产,由爱犬安安继承。」
她冷眼旁观,心意澄明,知道世上最忠心、可靠、永不背叛和嫌弃的,是一头狗。
白坚尼如晴天霹雳,不但前功尽废,还输给一头狗?他揪住律师衣襟怒吼:
「我手中的遗嘱才是真的!」
「白先生请冷静。」刘律师好整以暇拨开他的手,他早已瞧这人不顺眼:「任何人可在不同时期订立不同的遗嘱,但一旦立了新遗嘱,旧遗嘱便自动失效。你那份是十天之前的了。」
他重申:「现在,安安是遗产的受益人——不,受益者。我会代史太太监管及执行。若安安逝世,牠的遗产无人继承,便拨归慈善用途……」
不,处心积虑的白坚尼怎可功亏一篑?既已做到这个份上,白花花的钞票,无数个零的巨额遗产,怎能落空成为一个零?
「我要照顾史太太生前最宠爱的小狗,像她爱牠一样。」
他豁出去,qiáng调:
「我要与安安结婚!」
与一头小狗结婚?
白坚尼抱起那一度被他妒忌和厌烦,并赶出史太太视线之外的安安,展示他的温柔熨贴,无限浓qíng蜜意。他近乎自呓:
「只要是她生前宠物,我定继承遗愿,好好延续这份爱。」
安安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相当陌生。这个主人的密友,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非但小狗愕然,连人也无法置信。
白坚尼心志已决。
他安排了婚姻注册官上门,举行简单但庄严的证婚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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