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短篇小说_李碧华【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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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叫『肚脐饼』,上面有朵花,有红色、粉红色、绿色、huáng色、白色。」

  她知道那是治疳癪生虫的「药」。便疑惑:

  「那么难吃,又做到好似一朵花?」

  「但那是有益的,对身体好的。」

  这就是人生了。

  阿爸觉得女儿有主人家已够安慰。他守住老家,如同所有村民一样,生于斯死于斯,永远不会离开。

  香港捱过日本仔侵华沦陷了三年零八个月。四九年大陆解放。四五十年代来此定居的人渐多,落脚后也不走。五十年代韩战结束,外头世界纷扰多变,文革、bào动、土制菠萝「同胞勿近」、港英镇压、恒指大起大跌再大起再大跌、水灾旱灾风灾火灾、沙士瘟疫禽流感、金融海啸……岁月流曳,两村与世无争——直至政府为了高速铁路工程横施辣手把两村拆毁。

  阿爸已过世,看不到这一天。

  芳女成了叶婆婆。她生一个女又一个女,想追个仔,希望有仔送终,但仍生一个女,再生也是女,肚皮没空闲过,一直生了五个女——她终于明白是上天的安排,她忘掉这到底是否一个根本不知道的咒诅,忘掉某一段前尘多好,她从来不为此伤心。

  老公也是种菜养jī维生,她由一个菜园子走到另一个菜园子。老公比她先走一步,多年前过世了,也看不到拆村的一天。

  叶婆婆出院后,女儿们接她回到彩西村故居。不走不走还须走,大部份村民含泪接受了特惠赔偿,他们敌不过无qíng无义的政府,也带不走在此流了一生的血汗泪水。

  叶婆婆是在医院那万籁俱寂的夜晚,忽然听得一阵尖寒的哭声:

  「芳女,我好辛苦呀,放我出来呀,救我!放我出来呀…」

  好不熟悉。

  一个早已忘掉大半生的故人。

  婆婆迟暮之年,惨遭巨变打击之日,在昏沉的一刻,从未试过如此澄明剔透,她——记——得——了!

  是健仔!

  是那长埋彩带桥一个活生生的桩柱,被镇之魂,永远压在坚牢不破没一丝空隙可透气的厚重水泥中。

  「芳女,芳女!」

  就是这声音。就是这控诉。

  芳女蓦地回到七十二年前,她跪下来,喃喃:

  「健仔,对不起,我们全家欠你,芳女给你叩个响头……」

  如何赎罪?一切成为飘渺忆念和心头的痛。

  那个晚上,收拾细软,把要带走的都尽量带走。从此不能回头。

  叶婆婆在女儿陪同下回到彩带桥,诚心上香烧了纸宝路票……

  「健仔,这里快拆掉了,你就可以逃出生天,你好好上路吧!」

  现实太残酷,画面太凄厉,她不想重提,女儿们也不问。

  最后一夜。未满的月亮只发出淡淡然似有若无的白光,伴着老人背影。她老了,七十八——而健仔,永远六岁。

  这晚老人特别jīng灵,放下心头大石。

  如同其它村民,依依不舍地,一些上公屋,一些投靠子女亲戚,一些不知漂泊到何方,一些活着,一些猝死——宁死也不肯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叶婆婆在女儿搀扶下远去。

  她也渐渐痴呆了,失忆了,渐渐变回六岁小孩的模样和心境,依偎在阿丽身边,绕着四五十岁小女儿臂弯。她连自己也忘掉了。

  原来最遥远的,反而记得最清楚。当年念过的《增广贤文》,竟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人qíng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人贫不语,水平不流……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人走了,两村灭了,方寸之地也夷平了。

  推土机拆屋拆墙拆田拆路拆桥…

  重型金属,忙碌人群。

  谁也没留意,当已作废的彩带桥整座轰倒拆卸时,泥尘砂石间,渗出那一摊血红…

  (完)

  鼻血 (2005.4.21)

  转自香港《壹周刊》

  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看来不了了之。

  这一阵天天翻报纸,把每一版每个角落都看遍,没有跟进报导。他放心了。

  事发之初,报上大字标题,但苦无线索,只以「尸体被发现」处理。

  一名廿多岁少妇,清晨出门行山,后被发现失血过多倒毙在山边溪涧。她衣衫尽湿,尸体发胀,财物证件失去,颈部有瘀痕,亦有挣扎痕迹,头脸被石块砸击,口鼻大量流血,血随水逝——死因可疑,但现场无重大发现,看来行凶者已清洗一切。警方当然先从她身边亲友邻居同事仇家等着手调查……

  男人扔掉报纸,chuī着口哨,走上旺角一家按摩院。

  世上所有凶杀案:qíng杀、仇杀、jian杀、买凶杀人,都有动机。伦常惨剧因误会重重或一时火爆。坊间初则口角继而动武失手误杀是意气之争。满足shòuxing的nüè杀,nüè待亲儿致死……种种,有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蛛丝马迹。

  最难破的命案,一个过路的陌生劫匪,无怨无仇无印象。抢掠财物,起了色心,以石块重击。图jian不遂错手把人杀死,山边无人发觉,溪水又冲洗gān净。最后还可施施然洗把脸,镇定心神,弃尸下山,从此互不相gān。

  警方的档案,总有好些永远也破不了。凶徒回内地一转,避一阵再回来。

  男人笑:

  「神不知鬼不觉。」

  这几天也许天气突变,时寒时热,特别容易感冒。他有时鼻塞,有时流鼻水——不是鼻水,是一些浓稠的涕状物,人很疲倦,总是吃不饱。脸色黯huáng没jīng神。

  晚上约了同乡兄弟共商「大茶饭」。他便先上骨场舒服一下。

  按摩女郎做了一阵,正想「入正题」,却见男人竟萎顿得睡了。她摇摇他:

  「先生,先生,加不加钟?」

  一睡如死。女郎走到他面前,轻拍他的脸:

  「先生——」

  忽地尖叫起来。

  她见男人流鼻血——那一道鼻血是瘀红色的,挂在左鼻孔,yù滴不滴,似流未流。女郎吓得不知所措:

  「先生你怎么了?」

  话还未了,他乍醒,揉揉眼睛惺忪地问:

  「什么?」

  咦?根本没有鼻血,好端端的,鼻孔正常无杂物。是自己看错吧,女郎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一时眼花——」

  男人沉吟:

  「好累……」

  又莫名其妙倒头睡去。

  晚上十一时的旺角茶餐厅,正是huáng金时段,各路人马龙蛇混杂。

  「喂,九月香港迪斯尼乐园开幕,就是我们的『乐园』了!」兄弟们双目放光,彷见到口的肥ròu:「到时游客人山人海bī爆,还怕没饭开?」

  三人还摊开一份地图,认清楚路线。

  这几个惯匪,各有前科,心照不宣。但月前的命案主犯不说,行家也无法知悉。正兴高采烈谈着买卖,对面的人望着他,露出恐怖神色。其余二人抬头,亦目瞪口呆,脸色发青。指着他的鼻子:

  「你——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是一条瘀红色的物体,从鼻孔中「溜」出来,湿湿的,滑滑的,潺潺的,相当灵敏,充满生命力。男人只觉有点痒,伸手一摸,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像擤鼻涕般捏住扯住——谁知那物体劲道十足,同他角力,两三回合猛地弹回鼻孔内,不知钻进身体哪个部位……

  男子恐惧得用力喷嚏、咳嗽、摇晃脑袋,还呕吐……

  他整晚无法入寐。总是有一只冤魂的手,在他体内蠕动,搅乱五脏六腑,然后自鼻孔中伸出来,搔抓他的五官。他做过什么,心知肚明。神也知鬼也觉。有债要还。

  这晚他无缘无故不寒而栗。不但特别冷,还特别痛,「她」一定在吸尽他的血。

  男人受不了这种冤魂缠绕的恐惧,心魔驱之不去。没有人可以帮到自己,除非解脱了。

  又苦撑了一天。他照镜子,镜中人于思满腮,jīng神萎靡,眼神空dòng。这个时候,那道血红又悠悠自鼻孔中「溜」出来,像自yīn间探首回望人世的畏怯和依恋。男人颓然倒地。他怎能让这冤魂上身,共度一生一世?天天活在yīn影中?思前想后……

  终于他向警方自首了。

  一宗看来永远也破不了的命案可以closefile。

  后来,耳鼻喉医生对这qíng况了然于胸,没什么大不了。以内窥镜检视一下,问:

  「最近有没有吃、喝过什么?」

  「有没有到哪儿游泳?」

  「是否用溪涧的水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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