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huáng惨红的灯光,逐渐地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我又见到了。"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
"穿古装的人——"
"哈哈哈"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咖题啡都是穿古装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一想,又问:
"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
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
"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qíng骂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呵?"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cháo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jīng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bī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jīng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bào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qíng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提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边,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
"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
"站在那儿gān吗?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她比他坚qiáng。
武龙推开了车门,侍候她上车。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车?"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
"十时学车、十二时八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嘴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接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处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cháo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两,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gān了雨水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gān。这样湿答答地轮在身上,多半会着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
"把T恤脱了再抹把。"
——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ròu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qíng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gān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控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
"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
晚上,她特别的瞧不起躺在身边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
"你这人,既不武,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
…脚把他掀开,任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舒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重妨,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赞美,他的神qíng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一定惊艳!
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的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
"一杯!"
"橙汁。例牌。"
这个huáng衣少女,看来顶多读初二,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qíng。简直是"单料铜堡"。把橙汁递予武龙后,便妖娆地问:
"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
"普通啦。"
"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的?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
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植的女人,妆化得明亮,神qíng黯哑。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
"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chūn。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
武龙没有回答。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
"明天不来上课了!"
"为什么?"
"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和彩图上,也得知一九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颜色是象牙、黑。铁锈红、灰…她已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qíng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
但单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还有这条链,包起来。你们收什么?"
签过单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设了一件huáng色的新装,鲜娇的青chūn的huáng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对武龙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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