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_李碧华【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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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一身的白,一头的白。团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突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有时她很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温偏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 双人舞,多么的严肃。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雪了,一头很闪闪,遇上了旧日爱人大chūn。大chūn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挑大chūn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轮在脖子上的湿德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轻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他们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是不敢抱紧一点。小伙子的表qíng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喊:

  "单玉莲同志,院长让你下课后去见他。"

  单玉莲赶紧抹gān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衬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luǒ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刷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孤儿,也没有亲戚,所以出身很好。肯吃苦,有革命jīng神,对党的感qíng也很朴素。"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qíng是很严肃的。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qíng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他"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jiāo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来抓思想。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外…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的、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单同志,你长的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遵聚,满目天真疑惑。

  "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gān得想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首。

  他很为难地道:

  "——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yù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shòuxing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一手扫掉,在yù海中浮dàng。

  她挣扎,但狂bào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

  一壁纷乱地bào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qiáng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

  "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qiángjian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qíng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ròu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

  "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你这yín妇!"

  yín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yín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qiáng忍了。

  第二节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fèng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chuáng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yíndàng……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yīn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yù试蠢蠢yù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fèng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qíng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

  "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xing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qiáng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忽地,她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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