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gān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长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xing,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jiāo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在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jian夫yín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bī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她含冤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的羞rǔ,尊严扫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嗦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恨透了。什么都听不见。"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jiāo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jiāo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huáng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huáng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睦睦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chūn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三冬天雪,四季常花"。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瞄着那头狗。
"碗!础!'他赶它。但它懒得动了。她也懒得动。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衣裙子一坐,中门大开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长统的白色丝袜往下一卷,汗德德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huáng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jiāo换半个西瓜来吃。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哧有声。这瓜籽很多,吃一口, 吐一把, 都喷she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锦华,你的瓜不够甜。还是我的huáng皮熟。""你是huáng皮树了哥——不熟不食才真。""哇!你才多熟客。"
锦华道:"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jiāo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有生意。"
"收多少?"
"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风声紧呢。"
"做二十次就收山。"
"我不敢。"单玉莲道:"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jī'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轮,好过打长工。"
"罚什么?"
"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阿爷'在时那么老土吗?"
单玉莲不语。呀尼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二十六七岁的人。虽然荆便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huáng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冥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小型"。
第三节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五短身材,灵guī人格。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额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充…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缩,预备提了篮子卖huáng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他多么想多看一眼,整个人便晕làng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先生,买huáng皮吗?"
"是!"
"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好!"
"全部都买?"
"买!"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
"付!"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你换钱吗?"
"换!"
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他的笑容多温暖。——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qíng?呵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无。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先生!"
单玉莲提高嗓门:"先生!"
他乍醒。
"你不要那么咸湿(色迷迷)成不成?"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不成!"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但钱付过了,huáng皮又整篮地买下了,gān什么好呢?
"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的那种。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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