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就可以了。”我说。信太郎从我手中接过湿琳淋的雨伞,挂在抽象画旁的站立衣帽架上。水滴把画弄脏了,浮出像是波làng一样的花纹。
雏子从里面走出来,身上一件让人眼睛一亮的粉红T恤,下面是镶着银色亮片的牛仔裤。她像是刚刚才睡醒一样,用很慷懒的声音对我说“欢迎”,就像和经常在家中进出的熟人打招呼一样。
“中饭呢?”
“什么?”
“吃过午饭了吗?”
我一说“吃过了”,雏子就问我“吃了什么”,还是一惯的那种很唐突的问法。像是其实一点都不想知道,只是问问看一样。她猛打哈欠。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间老夫妇经营的、卖饭团的小店。在那儿可以买到便宜的寿司。那天我买了两个海苔卷和两个豆皮寿司回家吃。那就是我的午餐。
我这么一说明,雏子就“哦”一声没有表qíng地说:“我昨天烧了一锅ròu,很好吃,你先忙,一会儿忙完了当点心吃。”
雏子胡乱地拭去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泪。用眼角撇了一下紧张的我,又走到里面去。
一说到雏子,我就会想起红烧ròu。或许是很奇怪的联想,但是雏子很喜欢烧ròu,做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我到现在还可以很清楚地记得,她把盛着红烧ròu的小碗端到我面前时说“来,吃吃看”的qíng景。ròu像是棉花球一样地入口即化,我总是边吃边说:“真好吃。”没有说谎,真的是好吃极了。为了表示是真心的,我会跳着脚。雏子也总会很满足地轻轻点头。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和雏子一块儿吃红烧ròu时,信太郎都不在身旁,只有我和雏子安静地动筷子。我一重复说好吃,雏子就喜孜孜地笑。雏子是个大胃王,不管什么都大饮大食。两人闷着头吃,只听到时钟敲打的声音,只要两人的碗一空,雏子就会从厨房再端出来。我一面笑一面说已经吃不下罗,雏子就一定会说:“那就剩下来没关系,我会吃。”
“雏子姐的胃不知是什么胃,好像要装多少都可以一样。”
雏子噗噗笑说:“你知道小信叫我的胃什么吗?”
“嗯,不知道。”
“不是胃袋,是和尚的化缘袋。”
我们一瞬间四目jiāo接,同声大笑。雏予的声音很低,但不知为什么只有笑的时候呈现出高音调。一回想在还没有发生事qíng以前我们相处的qíng景,我一定会先回忆起雏子那样的笑声。
片濑夫妇的公寓很宽敞,也可以说除了宽敞以外没什么特别。从玄关起是T字型的走廊,往右转到底起居间,往左是有四个房间对面并排。
信太郎带我参观起居间。当时我的感觉那是一间像学校教室一样广阔的房间,里面既没有鹿头标本、也没有版画,更没有陈列着高级洋酒的釉漆橱柜。不仅如此,里面没有一样是我想像中富贵人家会有的那种高级、有年代历史的家具。
里面散乱地像是跳蚤市场一样。有那种东西没有效在该放的地方的印象。像是电视机上就乱放着杯子,地毯的角落散放着巧克力的罐子啦、吃剩下来的水果盘子啦;挂着圆柱型的古董钟的墙边,吊着非洲工艺品的好几张脸谱,然后在罩着花布的摇椅上,摆着形状奇怪的吊灯。就是这么杂乱无早。
什么都是零零散散的没有统一xing,要是爱整洁的人一定会受不了。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是乱无头绪,我却不感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有那种我不知到过那房间多少次了的错觉。不等信太郎请我坐下来,我就自动地坐在皮沙发上。沙发失去了弹xing,一坐下来臀部就沉下去。老妈端咖啡来,用我看也没看过的美丽陶瓷杯装着,里面加了很多新鲜中奶,旁边还有一只短短的像是用木屑拼起来的褐色的小棒我一问那是什么,信太郎就说:“是ròu桂棒,代替汤匙搅拌咖啡的话会有香味。”
“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信太郎把放在椅子上的灯罩拿起来,然后坐下来,朝着我笑。“和雏子到朋友家玩,看到这玩意还以为是什么饼gān呢,一咬下去就被大家笑。”
“我也差点咬下去。”
“可一点也不好吃哟。不过咬了也不会有事,不是有毒的东西。对了,你喜欢意大利菜吗?”
“你是说意大利面吗?”
“我和雏子的朋友在六本木经营一家意大利餐厅。他比我大八岁,我是在他家看到这个ròu桂棒的,所以才想起来问你,下次一起去吃,那家店可是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会喜欢。”
“好。”我说,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就默默地喝着咖啡。
“下次去的时候,可得要替你找个护花使者。对了,半田不错,找半田好了。”
“半田?”
“我的学生。”信太郎说,“今年chūn天大学毕业进了研究所。是个颇优秀的家伙,还是个美男子。和你站在一起的话,简直像一幅画。对了,你有没有男朋友?要是有的话,就没有必要叫半田了,你把他带来。”
我苦笑说:“您不带我上餐馆,也还是会好好的替你工作的。”
信太郎眨着眼,好像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好笑地望着我。“我大概是雇用了世界最认真的女学生了。”
“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会转到工作上的事。”
“我不是认真,只是不懂事而已。”
“我看你不只认真,还很谦虚。”信太郎笑着说,“以前也雇了一位大学女生,和你是完全相反。比约好的时间晚两个小时才来,我一问她,她就说是和男朋友上旅馆开房间所以迟到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是吗?”
信太郎以柔和的眼光看着我:“你不喜欢听这些?”
“不会呀、完全不会。为什么?”
“我看你好像有点僵硬。”
“没有、我没有。”
其实完全相反,我觉得很轻松。从大片的落地窗往外看可以看到正飘落的雨丝。房间很温暖宁静,十分舒适,仿佛觉得散乱四处的杂物每一样都有一段故事一样。我很想把这个感觉告诉信太郎,但不知如何表达。
“我想找人帮忙时,不太喜欢先来个面试啦,或bī问一大堆问题啦。”他边说边把滚落在地上的香烟捡起来,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就算不这么做,也自然可以感觉得出来。像上个礼拜我在俱乐部看到你的瞬间,就觉得我雇用你很好。也没有理由,人与人之间的相逢不就是这回事吗?”
“我们好好相处吧。”信太郎抽着烟站起来,摇椅被弹得摇摇晃晃,碰到了地上的灯罩发出声响。
“来,我带你到书房。老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把咖啡端到书房来,还没喝完呢。”在起居间的一个角落,有一个铺着粉红桌巾的圆形餐桌。后面用柜子隔起来当成厨房。老妈从厨房走出来说:“好、好,马上来。”
信太郎的书房大约有八坪这么大。和起居间一样,甚至比起居间看起来更杂乱。一整面墙壁做成的书橱,还是有很多书因放不下满出来,地板上也堆着书像小山一样。细长的书桌上散乱着书籍和文具类的东西,书桌旁有一个装录音带的地方,录音带的盒子则像积木一样堆积着。天花板上吊着一架旧式的飞机模型。
信太郎请我在表层布都磨破了的紫色沙发上坐下来后,自己就马上深陷在旋转椅上。把要开始翻译的原文书拿在手上,采取很舒服的姿势。那本书厚得让人吓一跳。
我一问用什么来记才好呢,笔记本好吗?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好。问他用铅笔呢、还是原子笔呢?他说随你喜欢。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比较好,可以告诉我吗?”
“就把我说的原封不动记下来就好了。”
“即使明显文法有错误也一样吗?”
“要是明显错误的话,你大概修改一下就好了。”
“但是这就不能算是正确的口述笔记了,不是吗?”
“你好像越来越开窍了。”信太郎愉快地笑起来:“你不只是认真、谦虚,还很仔细嘛。”
“没这回事。”
“等一会儿一起喝啤酒吧。”
“什么?”
“等今天该做的事做完了,一边吃雏子的红烧ròu,一面喝啤酒。好吗?”
“我没意见。”我说。
老妈将喝剩的咖啡端过来,信太郎向她说了谢谢,又开了个颇无聊的玩笑,老妈笑嘻嘻地步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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