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乎了,八老汉不会听着什么吧?”祁茂林边说,边快步往前走。不大工夫,他越过二道子梁,站在了长满红柳的三道子梁前。奇怪,四周还是静静的,瞅不见人影。要说,这沙窝里进了人,八老汉是能感觉出的,平日祁茂林来,翻不过二道子梁,就有人打树yīn深处奔出来,今天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这么大声势,就算王树林他们不提前赶来,八老汉也该迎来了。
祁茂林和林雅雯都错估了形势,他们非但没看见八老汉,就连王树林,也不知去向。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引领着冯桥一行,往八道梁深处走。一开始冯桥兴致很高,每到一座沙梁下,都要激qíng澎湃说上半天,在四道子梁下,他还谈起了当年带领流管处职工,苦战三个月,压沙造田的感人场景。慢慢地,冯桥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目光来回扫在孙涛书记和祁茂林脸上,意思像在问:“你们说的八老汉呢,怎么这儿连只鸟都不见?”
孙涛书记早已不安,过了二道子梁还没看见陈家声等人,孙涛书记心里就疑惑了,后来见林雅雯跟祁茂林嘀嘀咕咕,发了急地往前奔,那份不安就越发重。到了四道梁子,等冯桥把压沙平田的场面讲完,孙涛书记征求道:“往回走吧,八道梁景色都差不多,再往里走,我怕起风。”冯桥没理他,他对孙涛书记,也明显流露出一种qíng绪。孙涛书记的步子慢下来,有意跟冯桥拉开一段距离。沙漠腹地偏又没信号,想给前面的林雅雯和祁茂林打个电话都不能。正尴尬着,冯桥已掉转步子,在曾庆安和楚厅长他们的簇拥下,朝红柳丛走来。
冯桥一行是在二道子梁被八老汉挡住的,八老汉从哪儿奔出来,谁也没看见,一行人走着走着,前面的路突然就没有了,严严实实的,堵了八个人。
一看八老汉的脸色,祁茂林慌了,从人群中跃出,几步窜到陈家声面前:“你们哪去了,没看见省委冯书记来了么?”
陈家声没吭声,也没像以前那样称呼他祁书记,目光越过他,径直探向冯桥。
八老汉是认得冯桥的,这沙窝里老一点的人,都认得冯桥。当年,冯桥在这一带,的确算条汉子。
“快把路让开,傻站在路上做什么?”见陈家声没动静,祁茂林低声喝道。
陈家声冷冷地哼了一声,腰板子挺得更直了。
这当儿,冯桥已走到陈家声面前,热qíng地伸出手,笑着跟陈家声打招呼。
陈家声居然视而不见,沉着一张冷脸,恶恶地瞪住冯桥。
“老陈!”祁茂林急得泪都流出来了。冯桥收回伸出去的手,顺势捋了捋头发,笑道:“看来你们是不欢迎我?”林雅雯也从后面窜过来,使劲冲陈家声瞪眼睛。
陈家声像只犯了倔的羊,脖子里的青筋bào出来,目光如同坚硬的羊角,戳向冯桥。冯桥的脸慢慢yīn下去,他已意识到,面前这八个老汉,是跟他找茬的。
“说吧,有啥事?”他淡然问道。
“啥事?林子的事!”陈家声终于开了口。
“林子怎么了?”
“怎么了?让贼偷了,让盗抢了。”陈家声恨恨道。
“那得找公安。”冯桥说着,目光转向祁茂林,“老祁,报案了没?”
祁茂林的脸臊红得不知往哪放:“冯书记,这……”
陈家声的话,冯桥不可能听不明白,他是故作糊涂。
“好了,有什么事,你们跟县委祁书记反映,冯书记时间紧,不能再耽搁了。”孙涛书记赔着笑脸,想把气氛缓和下来。哪知陈家声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想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甭想走!”
气氛唰的吃紧,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向敦厚老实的八老汉今天会有如此骇人之举。
“什么话,请讲。”冯桥倒是心平气和,见陈家声黑了脸,他的态度反倒变得更加和蔼。
“你跟我说,南北湖的树,谁栽的?还有青土湖,谁栽的?”
“是啊,说清楚,谁栽的?”其他老汉也凑上来,围住冯桥,七嘴八舌吵嚷起来。林雅雯想制止,已来不及了。她心里连连后悔,方方面面啥都想到了,啥也提防到了,就是没想到,八老汉会凑这热闹。她沮丧地退出人群,心想,闹吧,反正这方面不闹,那方面就要闹,与其遮着掩着,不如就把矛盾闹出来。
八老汉果然是因林业厅收回林地这件事跑来跟冯桥理论的,他们准备充分,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没了控制,八张嘴对着冯桥一张嘴,激烈的争论了半小时。冯桥一开始还显得蛮有信心,说话不愠不火,讲究分寸,后来,后来……他终于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无理取闹!林地是国家的,不是你们哪个人的,国家要收回,哪个敢拦?”
“国家?你拿国家吓唬我们?”陈家声往前bī了一步,怒瞪住冯桥。另外几个老汉更野,一听冯桥打起了官腔,立马就撒了野,说出的话,完全没了边际。
八老汉拿出一本册子,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林地的来龙去脉。这册子林雅雯见过,是沙湾人跟沙漠作斗争的历史记录,上面记载着民国到解放到土改一直到现在沙湾人守护林地的光荣史。册子是七十二家的传家宝,七十二的太爷曾是沙湾村的秀才,民国初期,就受聘看护这儿的林子。七十二的父亲在人民公社时期,曾是公社的护林员。后来因为成立流管处,要把所有林地收归到流管处,跟县上来的工作组闹意见,挨了批评,想不通,喝药自杀了。
八老汉说得没错,这沙窝里的树,都是沙乡人一棵棵栽起来的。流管处成立后,虽是大规模搞过几次种糙种树,但总体来讲,毁的比种的多。建厂要毁树,修建流管处要毁树,开发农场更要毁树,就连后期给职工搞福利,也要卖树。
“树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们三天收回两天下放,折腾得还不够啊?你掰着手指头算算,光你在流管处那些年,毁了多少树?”陈家声的话,已在声讨冯桥了。当年冯桥在流管处工作,为这几片林子的归属权,没少跟村民们发生矛盾。陈家声老话重提,冯桥哪还能受得了?
何况,八老汉又重新提起了“121”,提起了南湖血斗,这些,对冯桥来说,可都是伤疤啊。
“口口声声让我们做出牺牲,我们牺牲得还少?为这个流管处,我们让了多少步,地让了,树让了,井让了,我们的死活呢,谁管?”
冯桥的声音弱下去,在八老汉连珠pào一样的质问面前,他终于缄默了。曾庆安刚cha了句话,就被陈家声一句顶了回去:“没你说话的份,你心里打什么算盘,当我们不知?”
其他人见状,全都闭起了嘴巴,到了这份上,孙涛书记也不好说什么了。这些日子,为了调研组顺利把工作开展下去,孙涛书记做出的让步,已经够多。他婉言地提醒过冯桥,林地归属权,在沙乡是个敏感话题,能不碰,尽量不碰。冯桥胸有成竹地说:“林地有森林法管着,只要依法办事,就不会有问题。”这阵儿,他的法不灵了,八老汉提出一个过激的要求,要把沙乡人的林地要回来,一棵树也不让上面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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