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说,六根一手指挥着在油坊盖了四大间,一手,却悄悄差人,在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样盖了两间。这事才算平下。
但他跟马巴佬的关系,却再也无法回到原先那个密上。
躺在驼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觉睡完睡小觉,整日里显得无所事事。油坊那点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马巴佬也不敢胡日鬼,这点上他还是有把握。其实他躺在炕上,听碾子和油榨一响,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桩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来的小巴佬七驴儿。这是一个让人咋看咋顺眼的人,年纪轻轻,人却活泛得不是个一般。活泛是指他那双眼睛,叽哩咕噜的,一看就个jīng明鬼,端茶倒水洗脚捶背没一样不给你做到点子上。这娃长得白净,人又爱gān净,有这样一个人侍候着,管家六根应该说很满足,可是偏巧心里就钻了鬼。六根的经验总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顺眼的人,越得多留个心眼儿,这号人啥都不显在脸上,往往到时候给你个摸不着。况且,他对这娃还不十分地知底细。六根向来对不知底细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驴儿,他想赶在出油前把这个娃彻底掌握清楚。可这事看来有些难,这个自称是马巴佬远方亲戚的外沟人从他进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奋勇要来侍候他,六根一开始还开心,后来又想,这机灵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图?身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这些年无意间养下个毛病,看啥人都觉是抱了意图,越是想跟他近的人这意图就越重,越让他猜疑。可接连试探了几次,七驴儿就是不露一点马迹,他浑沌未开的样子反倒让六根心病越发重。他在夜里不止一次问过马巴佬,真是你远方亲戚?马巴佬搓着尖下巴上那撮脏胡子说,哪敢骗你,是我舅家的表孙,喊我姑爹哩。马巴佬的话管家六根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宁可当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罢了,若要不是,这大的事jiāo给七驴儿真是让他麦芒尖上跳绳哩。
yīn云(16)
管家六根担忧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马巴佬那份就要赶着送到沟外去,送到沟外才能变成银子。往年这事儿不劳他费心,马巴佬轻车熟路,出不了错。可今年让他烦。送油的小孙巴佬去年最后一趟死了,骡子惊了连车带人滚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惟有七驴儿是个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灯剥儿剥儿响,火盆里的炭映得两张脸紫里透红。马巴佬显然对管家六根的猜疑心存不满,但又不敢露在脸上。让七驴儿送是他的主意,不仅要送,他还想让七驴儿把油房外面的事接手起来,当然,这只能是下一步。这小子灵泛得很,张嘴就知你肚里的话。马巴佬太需要这样一个机灵鬼来跟管家六根打jiāo道了,这几年他帮着管家六根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心,却又得了几个银子?一想牙fèng里就扎针,脊背里就走凉气。
就他一个嘴huáng儿未gān的外沟人,敢坏你的事?两间房盖在院里后,马巴佬的话原又回到原来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着对管家六根的尊重。管家六根说,谅他也不敢!
一连观察了好些个日子,也拐弯抹角试探了许多,管家六根的心渐渐平落下来,他确信是自个多疑了,放着这么好的娃,硬是给胡猜疑哩。有时候疑心太重也不是个好事,六根把自个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搁,管家六根思来想去,最终将信任jiāo付在七驴儿这娃身上。
次日天麻,十五岁的外沟人七驴儿套好了骡车,车上载着满沉沉两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着渐渐消失在山壑里的七驴儿,管家六根心里涌出一股对下河院女人灯芯报复的快乐。细细一算,这个女人让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管家六根不会让她少拨拉掉一个子儿。一进油坊,他便让马巴佬将油榨的碾子调细,出的油自然会多,至于油香不香味儿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虑的事,再在油渣上动些脑子,损失一分不少就给补了回来。
安当完这一切,管家六根心里美滋滋的,有时候,管家六根也认为给下河院当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个到底捞多少好处,关键是从谁手里捞,捞了还让他说不出来,这才更有意思。
嘿嘿。
天刚麻亮,裹着一身棉袄棉裤的灯芯走出西厢房。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忍不住打出几个寒噤。
昨夜又是一场好雪,只可惜jī叫时停了。寒流卷着冰凌儿打在脸上,很快就在发梢眉眼上结上冰霜,那股冷,也是格外的慡。
灯芯提起扫帚开始扫雪,这段时间,她主动将西厢房的家务承揽下来,惹得奶妈仁顺嫂很是不安。倒是东家庄地暗含着满意说,持家过日,多张口多穷,多双手多褔。昨夜她还是跟公公记账,天上漫下雪花的时候,公公手里的烟壶放下了,站在窗前,凝望着满天飞雪,公公眼里,扑儿扑儿的闪出一股东西。灯芯怕公公受凉,不声不响将一件羊皮褂子披公公身上。公公转了一下身,目光在她脸上驻足片刻,一闪,又到了窗外。灯芯再次低下头做账的时候,就听公公由衷地发出一声喜叹,明年又是一个好年景呀。灯芯禁不住再次抬头,真想轻步过去,跟公公站一起,望住这满天祥和的雪。
一挑儿一挑儿的油灯光亮下,一层祥和浮上公公渐渐舒展的脸庞,这张脸一旦舒展开来,竟也能透出一股子诱人的光,那额饱满,虽是沟壑纵生,却也掩不住那一额的智慧。鼻梁楞挺,高高地翘起,衬托得那张脸越发有了股英气。面颊虽是早生斑点,却也……灯芯一时想不到词,带几分暗羞地垂下眼去。心里一个劲提醒自个,这是公公哩,不可乱盯了望。终还是忍不住浮出一层不该有的瞎想,公公年轻时,却也是个颇有英气的人哩,怪不得……想到这一层,灯芯是真正羞了,心臊得扑儿扑儿跳,脸颊莫名地飞出两团红,若不是油灯遮着,真是害死人哩。
公公半天听不见她的声音,自顾自地说,雪养地气,明年的菜子又能提前下种,好兆头。一听公公提起菜子,灯芯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大落落地走过来,跟了公公一起赏雪。瑞雪飘飘,在夜空下舞出美丽的弧线,夜风一chuī,雪花飞进来,落在她和公公身上,打个颤儿,化了。屋子里暖暖的炉火熏蒸在他们脸上,映得两张脸比白日里更红,灯芯又替公公拽了下羊皮褂子,好让他身子更暖和些。毕竟是冷冬,稍不留心,着了风寒或湿热,可就败了这雪的美意。雪飞雪落中,两颗心横溢着对下河院未来的美好向往。许是雪景太过美了,公公居然忘了禁忌,转过身子,慈祥的眼睛盯住她跳跃的眼神说,陪我到雪里走几步吧。
yīn云(17)
……
记账使灯芯和公公的关系亲近起来,也变得暖和起来。公公不再居高临下审视她,亲和的目光平视着跟她jiāo流。甚或有意无意说些沟里的事,貌似随意的谈喧实则蕴藏着别种意味,灯芯觉得公公开始把她往某个方向上引。账记到一半,沟里六百多户人家的xing格和家底她已大致有了底,特别是公公加重语气点出的那些账上爬满了债实则日子殷实小富的人家,更是一一记在了心中。若gān个日子里,灯芯一面聆听公公教诲,一面忍不住期望公公将话题引到管家六根身上。可公公始终不满足她这一愿望,宁可不厌其烦地叨叨奶妈仁顺嫂,也决然不提管家六根半个字,反倒让灯芯期望着的心一次次陷得更深,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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