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推到桥上的是西沟的孙六,这点多少在人们的预料之中。谁都在心里想,孙六这回跑不了,他是头一个挨枪子的。果然他头一个被押上来。半月工夫,孙六瘦了,瘦得皮包骨头,如果不是马家兵扯上嗓子喊,把孙六押上来,人们可能认不出他是孙六。白布扯开的一瞬,人们惊讶地发现,孙六嘴里,竟塞着一个羊骨头。
这就对了,早在事发第二天,峡里就有人说,孙六一伙是在啃羊骨头时被马家兵当一锅饺子那样煮掉的。农历七月十五晚,孙六几个闲不住,也没心思给先人烧纸钱,合计来合计去,就摸到了东沟何大鹍家。何家老少全到坟上烧纸去了,管家一个月前离开了何家,院里空空的。孙六打后墙里翻进去,借着夜色摸到了羊圈里,羊群一阵惊吓。孙六说不要怕,我是农会的,羊们还是怕,抵住头往一齐挤,孙六踢了身边的母羊一脚,趁母羊往里挤的空,双手猛地一用劲,逮住了一头羯羊。这段日子孙六真是有劲,劲大得使不完,所以抱一只羯羊一点不费事。刚把羯羊打墙头上拖出来,院门吱呀一声,大梅进来了。大梅看见孙六,没命地就朝他扑,结果还是让孙六一脚踢开给跑掉了。
孙六们抱着胜利的果实,连夜开始分享。大锅早在院里支好,一直没派上用场,这下好,终于可以拿何家的羯羊祭锅了。他们像模像样搞了个祭锅仪式,然后将羯羊大卸三十八块,丢进了锅里。这三十八是有讲究的,峡里有句顺口溜,三十八,四十九,不盖房子不抱孙,一辈子在人世上算白走。孙六今年正好三十八,还住着一孔破窑,盖房是断断没可能了,四十九抱孙子更是个屁,到今儿个他还光棍一条哩,抱谁家的孙子去?孙六决定把三十八这个数字煮了,好让他早点jiāo上好运。这晚的羊ròu煮熟迟了,中间火灭了三次,后来锅又溢了一次,折腾来折腾去,ròu吃到嘴里就天快亮了。马家兵一脚踏开门时,孙六正抱着个羊肋巴,用劲儿啃哩。那兵娃也真是狠,照准羊肋巴就是一枪把子,硬生生将羊肋巴打进了孙六嘴里,想取都取不掉。
人们还在窃窃议论着孙六嘴里的羊骨头,马家兵的枪嘭地响了。声音不大,哑枪一般,但孙六头上却喷出一股子血,黑血,血还未落到桥上,孙六一个倒栽葱栽下去,死在了姊妹河里。
第二节
一个,两个……被马家兵反捆着的人此时就跟羊一样,不,甚至还不如羊。羊临死时还会拼上全力挣扎一下,而此时押到桥上的这些人,一个个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没有人的那份儿jīng神。桥下就有人说:“马家兵真狠啊,你看,把人折腾得没了人样。”马上就有声音警告:“你是不是也想挨枪子呀。”话还没落,嘭一声又响了。
马鸿逵的确是见过世面的人,杀起人来得心应手,一点也看不出他心虚。倒是台上坐的其他人,慢慢熬煎不住了,毕竟,杀的是吃一河水长大的人啊,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忽然间,一头栽河里,就成了一滩血水。
人原来这么经不起杀啊——
杀到第二十个时,冷中医虚脱了,他再也坚持不住。这比拿刀刮他的ròu还难受啊。本来,冷中医是不来的,铁定了主意不来,可马鸿逵派了一个班的土兵去请他,他能不来?小伍子跟爱女五月落入魔掌后,冷中医才意识到自己选择的是一条掉头的路,以前虽说也听过这路危险,但危险从没这么真实的bī近过自己。可他来不及怕,这些日子,东奔西波,一心想把女婿跟女儿搭救出来,但,这显然是个梦了。终于,他等来了这一刻,马鸿逵像是有意识地将小伍子夫妇放在最后,而且目光时不时往冷中医这边瞅瞅。冷中医用一生的力量坚持着,但毕竟,掉头的是自个的女儿跟女婿啊。
桥下的人哗一下乱了,因为谁也想不到,居然还有女共党。等听清是东沟冷保长冷中医的小女儿时,目光,唰地聚到了台上。冷中医再想保持镇静,就显得不像个做爹的,再说,还能镇静得了?只听得台上哇一声,冷中医老泪纵横,女儿五月缓缓将目光移到父亲身上,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啊。父亲放声恸哭的一瞬,五月奋力张开嘴巴,可惜她的嘴让破棉花堵着,怎么也唤不出一声爹来。枪响之前,冷中医拼足全身的力,吼出了一句:“马家兵,刮命党,我cao你娘!”
这声怒骂让枪声压住了,马鸿逵目光往这边瞅了瞅,没听清冷中医叫喊什么。不过,他的嘴角一拧,露出极为险恶的笑来。他演这出戏,与其说是给众人看,还不如说是给冷中医一人看。他得意地挥挥手,就有兵娃扑上来,将台上的冷中医抬走了。
峡里哗一下静下来,极静。人终于杀光了,剩下的,马鸿逵不打算杀,他要将他们拉回古làng县城,古làng县城的城门楼子上,一日也不能闲着,必须天天有示众者挂上去。他就不信,杀jī震不了猴,杀猴还震不了jī?
姊妹河好像凝固了,沉重得流不动了。人们把目光投向这条平日里见惯不惊的河时,才发现,一河的血红,已把峡谷映得一片惨烈。
当天夜里,就在马鸿逵接到密报确信冷中医是共党,下令抓捕时,却被告知,冷中医天黑时分被尕大救走了。
尕大?!
一场紧急会议在离古làng县城二十里远处的孟家窝铺召开。主持会议的,是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骆驼同志,在座的除了孔杰玺外,谁也没想到凉州马帮总帮主竟是共产党。黑三遇难后,省委便做出决定,由骆驼接任黑三的工作,为安全起见,此事一直没公开。跟骆驼直接联系的,除了孔杰玺,就只有jiāo通员。
会议先是严肃批评了仇家远领导的huáng羊在前一时期所犯的严重错误,盲目轻敌,过分自信,典型的理想主义和乌托邦式的斗争方法,给古làng乃至整个凉州的地下革命斗争带来毁灭xing的打击。骆驼同志在分析了前一时期古làng的qíng况后指出,仇家远错误地将延安那边听来学来的斗争方法不加选择地运用到古làng,而且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不听任何反对意见,给党的事业造成了巨大危害。国民党反动派的这次疯狂反扑,使得古làng的地下组织接近瘫痪,党的十六名同志和四十二名农会积极分子惨遭敌人迫害。上级对此非常重视,要求我们认真总结工作中所犯的错误,牢记血的教训,同时要坚定信心,越是在血腥恐怖中越要坚定革命信念,要以牙还牙,给国民党反动派以致命的打击。
针对目前形势,骆驼代表省委宣布:“古làng的革命工作由孔杰玺负责,在没有找到仇家远以前,暂停仇家远同志的一切职务,同时——”骆驼说到这儿,目光复杂的向与会同志凝视片刻,孔杰玺知道骆驼要说什么,但骆驼最终还是没把心头的疑惑说出来,只是用异常痛苦的声音说:“同志们,革命越是到最后关头,就越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保持高度的警惕。”
会后,在分散离开孟家窝铺的途中,骆驼忧心忡忡地道:“仇家远到现在还打听不到消息,我真担心他……”孔杰玺嘴唇一咬道:“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孔杰玺现在明着的身份是古làng县维持会会长,就是帮马鸿逵联络方方面面的关系。孔杰玺的双重身份,仇家远知道。骆驼担心,仇家远现在和司徒雪儿在一起,而且仇家远前一阵子的活动,司徒雪儿都没阻拦,如果仇家远将孔杰玺的真实身份告诉司徒雪儿,后果将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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