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护着宝儿,水二爷放心。
水二爷每天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到宝儿屋门口站站。拾糙抬进来,圆完房后,新房门上便吊了一把铜锁,钥匙水二爷掌握着,没他的话,谁也甭想进,也没人敢进。最先几天,拾糙一天三顿,还由老婆婆喂点糊糊,糊糊喝不下,就喝冷中医留下的中药。没想,这丫头一抬进水家大院,一跟宝儿的魂灵圆了房,脸上竟奇奇怪怪有了活色。三天后,真就能喝下老婆婆喂的糊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叫眼官的蛮婆子说过,活人抬进来,能撑过头七是中喜,撑过二七是大喜,到了三七,也不打紧,算是她贪恋大院,但……叫眼官的蛮婆子没再往下说,水二爷心里却清清楚楚,撑过三七,就绝不能往下撑了,再撑,喜的怕就不是他水家。所以,他几次跟老婆婆jiāo待,掌握着些,能撑过二七就行。谁知眼下出了三七,这都抬进院二十五天了,拾糙的气还不断,胸口摸上去,还热热的,脸上,竟还泛着红。水二爷又急又气,怀疑是老婆婆暗中做了手脚,骂过几回后,又觉不像,老婆婆还是很听话的,也不像暗中给他使手脚的人。那么?
这天水二爷多了个心眼,他实在不相信一个半年多咽不下五谷的丫头能活过这么长时间,更不相信一顶花轿能把她的病抬掉。一应事儿做完后,他佯装入睡,躺了两袋烟的工夫,估摸着南院该有动静了,就轻手轻脚下炕,踮起脚跟往南院去。这时的院里要多静有多静,除了各屋里响出的鼾声,再就是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水二爷猫似地来到南院墙跟下,南院静静的,老婆婆也睡了,就睡在宝儿新房边上那间厢屋里。隐隐约约的,也打出一片断断续续的鼾。贴着墙跟听了片刻,确实不见有啥反常。水二爷耐上xing子等,他是个很有耐xing的人,过去的多少岁月,他就是靠耐xing赢得了人生,他能五天五夜不合眼,他能跟一头骡子比脚上的功夫,骡子走多久他走多久。跟何家仇家暗中比劲儿的这些年,他的耐xing更是成全了他,让他从一个头无片瓦脚无寸土的小长工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财主,大牧场主,变成了一个敢跟何家仇家叫板的大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黑得拉不开幕,院里还是没一点异样。水二爷心想,定是自己多虑了,兴许,丫头拾糙的阳寿还没尽,兴许,是宝儿贪恋这大院的荣华富贵,来了不想走,想多恋些时日。这么想着,就起身往回走。就在这一刻,一个黑影儿倏地闪进他的眼,黑影儿不偏不倚,就立在他的正前方,那堵矮墙下。水二爷当下一个激灵,猛从怀中掏出黑笤帚,冲黑影儿喊:“你是人还是鬼,有本事冲我来!”说着,就冲黑影儿扑去。黑影儿似乎早料到他这一手,只在眨眼工夫,一闪身不见了。水二爷qíng急中甩出黑笤帚,等扑过去时,却见黑笤帚打着的,是一双绣花鞋。
一双样子有点老做工却很考究的绣花鞋!
第二节
一双鞋!明明是一个黑影儿,一笤帚下去,竟变成了一双鞋!
水二爷不甘心,当下扯直了声音,把院里上下包括吴嫂在内的下人全吼了起来。“给我搜,我就不信真撞见鬼了!”
但,搜了一宿,事实却让水二爷彻骨的沮丧。
那个黑影儿真像是鬼一样的,院里院外寻遍了,也搜遍了,不但找不到半点疑惑,反倒让全院的人都伸直了目光朝他望,仿佛,他水二爷在瞬间变成了鬼。
岭南,láng老鸦台。
一老一少一句话不说。
这样的日子已持续三天。自打水二爷半夜里闹过一场“虚惊”,这一老一少,仿佛失却了言语。忽然间,就彼此生分了,冷漠了,不再那么亲亲热热,也不再那么乐乐呵呵。活还是忙着,手从未停下,只是,彼此jiāo流的少了,偶尔地目光相遇,也是促促地分开,一个害怕一个似的。有什么怕的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没有,真是没有。
那个夜晚其实很平常,跟往常没甚两样。来自西沟的拾粮照旧没睡,睡不着,再苦再累,还是睡不着。躺在糙棚里望天爷,望着望着,院里的脚步响起来,极轻,极隐蔽,但拾粮听得清楚。脚步绕过糙棚,绕过马厩,往南院去了。拾粮不用起身,就知道是谁。不是他望见过,事实上,这院里很多事儿,他都不是望见的,而是用心去猜,用心去判断的。这脚步,错不了,跟白日里伴随自己的脚步没甚两样。只是不明白,他常常跑南院做什么?
这个来自外乡的男人,这个身怀绝技的男人,为什么对南院那么着迷?拾粮想了会,翻个身,原又睡了。爹的话往往在这个时候起关键作用。爹说:“大院就是大院,不是你我想象的地儿,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装不知道,知道了没好处。”爹不放心,又问:“记住了?”
“记住了。”
拾粮是真的记住了,要不然,那夜,他会在第一时间抓住黑影儿。
不抓并不是他不知道,他知道,真的,他知道。
只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这么想时,他的目光又对在刘药师脸上。
“粮——”
一直低住头翻弄药的刘喜财突然发出一声唤,这一声吓着了拾粮。
“叔——”拾粮回了一声。
“问你个事,行不?”
“叔,有啥事你尽管问。”
拾粮嘴上说着,心,却扑扑直跳,生怕药师问出啥难答的事儿来。
“你家糙糙,多大?”
“十五,小我一岁。”
“哦?”
“几月生的?”
“四月,不,五月。不对,是六月,老历六月。”
“哦——”
尔后,又是一片子默。药师刘喜财在前,拾粮在后,给甘糙除杂糙。甘糙跟麻huáng紧挨着,长的比麻huáng高,也旺。站在地里,有股子甜腥腥的香味儿。拾粮一分神,就把一株甘糙当杂糙拔了下来。手里拿着甘糙,惶惶地等挨骂,却望见,喜财叔一失手也拔下一株甘糙来。一老一少相瞥了一眼,刘喜财突地扔了甘糙,道:“粮,把叔教你的甘糙背一遍,叔烦,烦啊。”
拾粮就背。
“甘糙,又叫甜糙根、密糙,为豆科植物甘糙的根及根jīng。多年生糙本,全株被白色短毛或腺毛。jīng直立,稍带木质,小枝有棱角。羽状复叶互生,总状花序腋生,花密集;花萼钟形,5裂;花冠蝶形,紫红色或蓝紫色。荚果褐色,弯曲成镰刀状。花期6~7月,果期7~9月。”
“chūn、秋季采挖,除去须根,晒gān。根圆柱形,外皮松紧不一。表面红棕色或灰棕色,具纵皱纹、皮孔及细根痕。质坚实,断面略呈纤维xing,huáng白色。根jīng表面有芽痕,断面有髓。气微,味甜而特殊。xing平,味甘。”
“药xing,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调和诸药。用于脾胃虚弱,倦怠乏力,心悸气短,咳嗽痰多,缓解药物毒xing。”
正背着,药师刘喜财冷不丁问:“粮,你家糙糙,是生的还是抱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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