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_许开祯【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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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月,破烂儿领了工资,十五块,一分没动送给了站长老婆。站长眯着眼说:“你图啥哩,直说。”

  破烂儿笑笑,不急,喝酒,喝高兴说,喝不高兴不说。

  再后来,猪站前面院里,多出个代收站。当天卖不掉的猪,赶回去累赘,就赶到破烂儿这院,过秤后一律付现钱,卖猪的农民很高兴。

  一年后,破烂儿不单是坐院里收,还悄悄到各村各队收,套个驴车,天黑出门,天亮回来。这期间,破烂儿一有空就来大姑屋里坐上一阵,隔阵子不来,心就空落。大姑早已不拿他当外人,衣裳脏了给他洗,夜里就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他fèng补。看他鞋破了,又哧溜、哧溜纳上一双厚底子,拿出箱底子下压了好几年的条绒,做一双新鞋。慢慢,庄子里就风言风语,众人嘴里喷出的唾沫渣能把人淹死,破烂儿只当没听见,身正不怕影子斜,叫他说去。

  正收到好处,破烂儿突然不收了,糙糙把收猪的东西贱卖掉,回来了。

  天已擦黑,破烂儿没心思做饭。城里一个人懒散日子过惯了,想认认真真做顿饭吃,难,手懒了,心也懒了,躺炕上gān瞪着屋顶望半天,就望出愁肠了。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破破烂烂地过日子,这日子,哪像个日子呀。恓惶了一阵,心一狠,算了,不想了,光想顶啥用,一步一步来,我就不信!

  庄子里墨黑一片,坑坑洼洼的巷道几次险些将他绊倒。西北风呼呼地响过,卷起几声狗叫,叫得他心慌。谁家的娃子挨了打,láng崽子般哌喊。穿过麦场,绕过gān涝池,往右一拐,洼地里隐隐约约的旧院子,就是麻大姑家了。

  庄门关着,他想喊门,又怕叫人听见,就抓住门环拍打了几下。立刻,院里响起踢踏的脚步声,随后门fèng里传出细软地问:“谁呀?”

  门闩轻轻抽开,门轴吱呀一声。

  “咋才过来?”声音里有一种轻轻的责怪。

  破烂儿心里一热。

  进了屋,猛望见案板上摆着一把一把的手擀长面,锅在炉子上空滚,炉边扣着几个菜盘子,蒜窝子香喷喷地喷出油泼大蒜泥味。

  “做啥好吃头,这么香。”破烂儿明白人装糊涂,拿话掩饰住心头的窃喜。

  “看见了还问,我说你咋也学城里人,油腔滑调的。”大姑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高兴,见破烂儿挡住了锅,又说,“炕上坐去,我给你下饭。”

  一见着长面,破烂儿肚子就叫了起来,恨不能立刻端上碗,脱了鞋,上炕,眼巴巴盯住锅望。

  看见他的眼馋相,大姑扑哧笑出了声:“不就一个长面嘛,你想吃,我天天给你擀。”

  油泼蒜泥一拌,就着沙葱、猪ròu炖粉条,长面那个香,简直能香到骨头里。破烂儿一气吞下三碗,人撑着站了起来,馋还是没解掉。大姑看他吃的香,自己也跟着吃下两碗。

  吃完饭,洗了碗,大姑在火上熬了茯茶,又从箱子里翻出一罐白糖,过年时娘家二舅拿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夜,算是派上用场了。

  破烂儿把收猪的事说了,大姑不解地问:“收得好好的,咋又不收了?”

  “那guī孙子,心黑着哩。”说着就把前因后果道了出来。

  原来,破烂儿跟站长闹翻了。

  破烂儿靠啥赚钱?一是秤。他的秤一开始就有假,不过破烂儿心轻,心太重了钱拿到手也烫得慌。一百斤短一斤,再不能轻,再轻没赚头。二是等级。肥猪算一等,肥夹瘦,花猪算二等,瘦猪黑猪算三等,猪站一直这么收。到了破烂儿这,没一等,顶到头是二等,多的是三等,还多了个三等半,破烂儿独创的。不卖就拉倒,不嫌破烦你赶回去。卖猪的再计较,这猪还得卖。而且破烂儿话活泛,见好猪先给你验个三等,嘴皮子磨了半天,破烂儿口一松,行,算我亏,就依你,二等。人们反觉占了便宜,利利索索卖了。破烂儿卖给猪场的,好坏不说一律一等,站长发了话,谁敢有意见。

  站长当然不白说话,他家天天吃ròu,老婆都吃腻了,专拣瘦的要。这还不算,站长抽的烟档次高了,喝的酒快要赶上公社书记了,还有穿的、用的。可这guī子孙一天比一天贪,居然提出要给他老家盖几间房。几间房是多少钱?破烂儿不gān,啥事都不能太过,这是他活人的原则。

  “你咋个打算?”大姑问。她知道破烂儿心野,庄稼地拴不住他,再说惹翻了“大叫驴”书记,回到庄里也尽是气受。

  破烂儿点了根烟,这阵子他已抽上烟,不过是五分钱一盒的“经济”。他瞅瞅大姑,今儿个的大姑格外好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灯底下扑闪扑闪的,像两眼清泉,鼻梁上沁着细碎的水花花,灯光下很撩人的眼,说话间,胸脯儿一颤一颤……

  见破烂儿盯了自个望,大姑禁不住脸一红,羞涩地低下头,手在炉子上划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圆。

  “我租了北门外一个仓库,想再收一阵子东西。”破烂儿忽地意识到自己望的太贪了,差点连自个也给望乱,忙说。

  一听又要收破烂,大姑心里不知怎么就忧郁起来,愁眉说:“就不能做点别的?”

  “还能做啥,就这个命呗。”破烂儿道,眼里掠过一道很深的伤,那伤不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该有的,倒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大姑立刻受了感染,明亮的眼睛渐渐变暗,圆的脸上掠过一层冷,粉红已下去,yīn云爬上来。屋子里的空气骤间冷下来。生活的重压,命运的不幸齐齐压过来,压住两颗年轻的心……

  月牙儿这时才慢慢爬出来,吃力地划破厚重的黑暗,把浅浅的月光儿洒下来,洒在破旧的院落,洒向纸糊着的窗幔,也洒向这两颗湿冷的心……

  很久,破烂儿起身说:“我该回去了。”

  “再坐会儿,你一走,我怕。”大姑勾着头,说。

  破烂儿顿觉词穷,一时不知该说啥,仓促间问了句:“怕啥?”

  大姑扬扬头,伸手捋了一下刘海儿,像是捋了一下乱哄哄的心事,微微皱眉,瞅瞅破烂儿,沉沉道:“说出来怕你笑话,我这院子,都成láng窝了。”

  破烂儿心一紧,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庄子不大,是非却不少,难道?他不敢想,望着眼前凄美动人的大姑,心里掠过一道更深的暗。

  正在这时,院里“咚”一声响,很厉,很瘆人。两人不约而同地跳到窗前,往外望。

  是隔墙扔进了东西,紧跟着,院外响过一片子脚步声,狗叫嘹亮起来。破烂儿跑出去一看,一条死狗,还有一双破鞋。他恨恨骂:“我日你先人!”抄起死狗扔出去,再进屋时,就听见大姑低低的啜泣声。

  这啜泣,立刻激起他男人的血气,仿佛自己的亲人受到莫大的侮rǔ,声音如洪钟般凛然道:“是谁,你说!”大姑捧起头巾角,擦去眼角的泪,抽泣道:“说了顶啥用,天天夜里就这样,不是捶门就是扔东西,你能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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