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_许开祯【完结】(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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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委门口,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哪里需要我,就到哪里去。这是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的座右铭。人们刚才还见她在老工行楼下振臂声讨,这阵又见她在市委门前摆好自行车,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随之响起:说河阳,道河阳河阳是个烂地方市委修楼建广场

  百姓住的塌塌房

  河阳工人忙下岗

  河阳领导忙卖厂

  大小企业都卖光

  拖儿带女来上访

  邸玉兰嘹亮的歌声中,信访办主任和一个小科员战战兢兢走过来。一碰见邸玉兰锋利的目光,两个人的头齐齐缩进脖子里,脚步僵在离大门四五米处,怯生生朝这边张望。

  看见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邸玉兰扭起小步儿,手里抖着红绸儿,更加卖力地唱:两个小冤家呀快点走过来呀今天是元旦呀

  我给你们来过年呀

  一听邸玉兰要给他们过年,信访主任领着小科员,转身逃也似的朝里走去。那两人正是给邸玉兰买了车和踹了邸玉兰女儿的,他们跑进去,没敢再出来。后来,一位更老一点的科长走出来,绕过邸玉兰,站到河化职工面前。

  “我们要见书记!”

  “我们要见市长!”

  “我们要与河化共存亡!”

  工人们见只有一个科长出来接待,心里的火更大,有人呼起了口号,更多的人在响应,场面一时更乱。

  老科长是个极有耐心也极能沉得住气的人,gān了一辈子信访,啥棘手的事都遇过。他的目光掠过几个分厂厂长,掠过郭chūn海,盯在老葛脸上不动了。凭经验他断定这将近一千号上访者今日只有这一颗脑袋,这是多年处理类似事件修炼成的。他走过去,在老葛对面坐下,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烟,给老葛递上一根。老葛横眉冷眼,说:“不抽!”老科长笑笑,自个点上抽了,一边吸烟一边跟老葛唠上了。

  “我说老哥哥呀,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着,gān吗也来凑这份热闹?”

  老葛瞪他一眼,没心思跟他搭话。老科长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不瞒你老哥说,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gān了一辈子,这临退时脑子里却犯糊涂了。你说这河阳城,咋就这么多人喜欢上访哩?你不来他来,东家不来西家来,反正天天有人上访。这不,连你老哥也来了不是,还带了这么多的人,这在河阳城呀,可算是热闹的一次了。”他叹口气,揶揄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问老葛:“可你说这上访到底能顶多大用?”

  老葛从他的话语里隐隐听出些什么,扬起眉毛反问:“你说顶啥用?”

  “要叫我说呀,啥用都不顶。”老科长吸口烟,一丝不漏地全咽进肚里,神色出奇的平静。

  “这话咋说哩,有你这号当gān部的吗?”老葛显然对老科长的话感了兴趣。

  “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就让我说一回实话吧。”老科长索xing平坐在地上,一点也没了gān部的架子,“你知道贫民窟吧,那些人从河阳上访到省上,还不甘心,听说又要跑北京。可那楼修了没有?没有!为啥?你把你的访上,我把我的事忙。”

  “那……上头就不管?”老葛惊诧地问。

  “管!咋个不管,可能管过来吗?就说这下岗,现如今有多少,上头能管多少。唉……靠上头顶啥用,归根结底还是靠自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话是对着哩,理也是这个理。可他们要把厂子往外卖啊。”老葛的声里拉了长腔,看来对厂子,老葛还是很有感qíng的。

  “这你又外行了,现今卖个厂子算啥?人家大城市连地都卖了。要叫我说,早卖比迟卖好,卖了兴许还有救,糖厂的例子在前头放着呢,到了那一步,一分钱拿不上,你还不得照样下岗。靠不住呀,老哥……”

  老科长的一席话慢慢把老葛僵住的心给说活泛了。见老葛神色有了转机,老科长不温不火劝道:“听我一句话,回去吧,回去早点寻思着自己gān个啥,日子得自己过,难处得自己克服,谁的话都靠不住……”

  老科长不再说下去,他的目光飞向远处,仿佛在为自个的明天打算。老葛牛反刍一样咀嚼着他的话,开始明白自个让人当枪使了。如果接下来河阳城再不出啥事,说不定老科长的工作就做成了。可偏巧这个时候,人群里嗡嗡传来话,糖厂的工人坐到了市政府门口,发誓要绝食。

  “我们要求见书记!”

  “我们要求见市长!”

  “我们要誓死保卫河化!”声làng一làng高过一làng。老葛再想站起来制止,已有点迟了。

  糖厂的工人真的坐在了市政府门前。

  事实上是郭chūn海在做老葛工作的同时,跟糖厂的苏连泉暗中联系了几次,商议好今天一同上访。要闹就往大里闹,这是他们的共识。

  卧轨事件结束后,糖厂的工人原以为会有个说法,结果等到现在,屁个说法也没。有人怀疑是苏连泉和王chūn寿出卖了他们,跑去找两人闹事。王chūn寿发毒誓说,谁出卖了谁让车撞死。苏连泉恨不得掏出自个的心让大伙看,发誓说砸锅卖铁也要上省上上北京,替大伙把工资讨回来。事完没几天苏连泉的儿子苏朋就给判了,儿媳妇huáng二丫紧跟着又离了婚。这个打击对苏连泉来说是致命的,人们这才确信两个人没出卖他们。后来苏连泉果真去省上上访,得到的答复是河阳市正在处理此事,要他回去耐心等,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郭chūn海找到他时,苏连泉正在筹措路费准备上北京上访。经郭chūn海再三劝说,才推迟了去北京的时间,挨家挨户通知元旦上访的事。

  有河化做后台,糖厂的工人们自然理直气壮。他们一队儿排开,静坐在政府门口的马路上,东大街的jiāo通立时给堵了。啥快也不如邸玉兰的腿快,糖厂的工人刚坐稳,邸玉兰的声音就响起来。这次她一改往日直白调,居然用了河阳民间《哭五更》的小调。

  一更里来月儿升

  糖厂的工人去卧轨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糖厂的工人去呀去呀么去卧轨

  二更里来西北风chuī

  工人的血汗钱没了音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血汗钱没呀没呀么没了音

  三更里来月正中

  工人的死活谁关心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死活谁呀谁呀么谁关心

  四更里来起乌云

  这世道叫人说不清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这世道叫人说呀说呀么说不清

  ……

  邸玉兰的五更哭得肠断肝裂,声泪俱下。仿佛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冤魂对天痛诉心中的悲愤。天有了感应,地有了感应,一股沉沉的怨气弥散在河阳城里,久久不能散开。

  这天的上访是那样不走运,仿佛寻亲的人不远万里冲破一切艰难险阻怀着激动难耐的心qíng叩响亲人的门,期待着与久别的亲人紧紧拥抱,却被告知他朝思暮想急切想见的亲人有事出了远门,热qíng顿时化作冰凉,多日的渴盼反倒演变成一股莫名的愤怒,恨不得一脚将拒绝他的门扉踢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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