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戈莱纳急忙跪倒在地,声似呜咽:“我只是一时好奇而已,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弃您于不顾。”卡瓦纳修士右手微扬,示意他起身,道:“我何曾要怪你。譬如将一瞽翁置于黑屋中,不失怡然自乐;倘若有朝一日他双目复明,却仍留在黑屋,便是折磨了。你的境况,正如那复明的瞽翁,是破屋而出的时候啦。”赛戈莱纳听了他一席话,低头默然不语。他自师从卡瓦纳以后,眼界渐开,对于外界的向往与日俱增。此时被老师一语说破心事,心中大为惶乱。
卡瓦纳修士抬起头来,透过茅糙蓬顶去看远处的山峰之巅,面容涌起无限感慨,道:“七年之前,你我从崖顶坠下而不死,只能说是神迹昭然;如今你有了出世之意,必然也是天主安排。这一进一出,你已从一个懵懂野童成了笃信不移的信徒,可见这几年谷底生涯,大有深意,天主的计划何其巧妙!阿门。”
赛戈莱纳虔诚之心不逊于卡瓦纳修士,连忙也伏地默祈。祈祷既毕,卡瓦纳修士唤他到自己身旁,道:“这是个绝谷,我仔细想了下,唯一的出路只在这溪流之间,你这几日不妨去探探纳地下dòng窟,或许会有所得。”赛戈莱纳泪如泉涌,双手只是抱住修士瘦弱之躯:“我不走,我不走。”卡瓦纳修士勉qiáng抬起右手去摸他金发,柔声道:“天主给你启示,必有使命让你去完成。你怎可为我一人而怠忽职守?”
赛戈莱纳忽然想到什么,抬起脸来喜道:“老师,不若你也去修炼《双蛇箴言》。以老师的智慧,一定能从中寻出一个法门扭转气血,拔出树枝,到时我们便可一起离开。”卡瓦纳修士哑然失笑:“傻孩子,且不说这树枝已与我血ròu联为一体,一损俱损,除非圣子再世,否则绝无办法分离;就是《箴言》中有办法,我亦不能修炼。我曾向你父亲起誓,又岂能食言。”
赛戈莱纳固拗道:“倘若我走了,老师您动弹不得,又如何能够独活?总之只要老师在此,我断不会抛下你一人在谷里的!”卡瓦纳修士双目涌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半响方淡淡道:“也罢,且说。”
师徒二人自此对出谷一事绝口不提,生活依然如常。只是不知不觉间,卡瓦纳修士的面色愈加灰暗,进食愈少,两句话之间的间歇更长。赛戈莱纳以为老师不再bī自己出谷,兀自欣喜,并没觉察到异状。只是偶尔夜深人静之时,他头枕圆石,总不免望着山间明月嗟叹一番,想象那谷外花花世界究竟是怎生模样。
又是大半个月过去。这天赛戈莱纳在林麓深处中发现一个野蜂窝,如获至宝,拼着蜇刺弄来一捧huáng灿灿的蜂蜜,急忙剥了一片树皮盛满,拿回来给老师享用。甫一进糙屋,赛戈莱纳就看到卡瓦纳修士双目紧闭,脸上黯淡无光,端坐石壁之下宛如一尊雕像。赛戈莱纳大吃一惊,冲过去探他鼻息,觉得隐有气息,连忙按照平日老师教的办子用手掌抵住修士背心,一股热力涌入巨蟹宫及天秤宫,沿着人马、摩羯、宝瓶一路降到脚踝双鱼。
内劲流转huáng道一周以后,赛戈莱纳感觉老师体内的内力十分微弱,宛如一潭死水,往往要拼命催动才能激起一点回响,只得连连发力,一道内劲接着一道内劲。好在他年轻体壮,又是赤子童身,所发出的内劲十分jīng纯。过了许久,卡瓦纳修士喉咙滚动,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赛戈莱纳抽开手掌,已经是汗流浃背。
歇了足有两柱蜡烛的时间,赛戈莱纳方挣扎着爬起身来,拿蜂蜜掺了些热水,去喂老师。卡瓦纳修士吃了些蜜水,气色少为恢复,眼神也略有了些光泽。赛戈莱纳关切道:“老师你感觉好些没有?”卡瓦纳修士声音尚虚,颤声道:“还好,若非你及时施救,只怕我已……咳咳。”赛戈莱纳又是后怕,又是欣喜,握住他右手问:“刚才老师究竟怎么了?”
卡瓦纳修士长长叹息一声:“此非一时之疾呐。我一身气血流转全凭着胸腔巨蟹宫的借道维持,这你是知道的。约莫一年之前,这条借道开始萎缩,任凭我如何运气调理也无济于事,有时甚至有断流之虞。这毛病初时一两个月发作一次,这几个月来越发利害起来,适才那借道突然无影无踪,若非你施加外力qiáng行催开,我已不保。”
赛戈莱纳道:“既然如此,那我以后每日帮老师您运功开道便是。”卡瓦纳修士摇头道:“借道而行,本非正理,我逆天而行,活过七载已是侥幸至极。你外力催谷只能治一时之标,却治不得本,还是省些力气罢。”言罢闭上眼睛,赛戈莱纳亦不敢再相问。
从此他不离老师半步。修士后来又犯了三次,赛戈莱纳全力施救,只觉得一次比一次费的力气更多,恢复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他心中无限烦忧,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天,赛戈莱纳为老师输送内力直至huáng昏,jīng疲力尽,暮色方降,他便已躺到修士身旁沉沉睡去。卡瓦纳修士背靠石岩,透过糙屋fèng隙如往常般观察天象。是夜云淡风清,月明星繁,卡瓦纳修士见诸般星座横亘于浩瀚星汉之间,宝相庄严,胸壑顿开,原本滞涩的呼吸也不由得一畅,心中无限赞叹造物主之神妙。
突然一枚流星划过夜幕,垂垂向西北方落去,荧惑一闪,不一时便消逝无踪。卡瓦纳修士先是一怔,而后低声自语道:“天主在上,仆已尽知您的心意矣!”眉宇间无喜无哀,平和至极,右手勉力划了一个十字。
他轻声唤醒赛戈莱纳,赛戈莱纳还道老师又犯了病,揉揉睡眼,连忙爬起来就要运气。卡瓦纳修士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柔声道:“我大限将至,你且细听着,我有几句话要jiāo代。”
赛戈莱纳双目登时睁圆,不知老师怎地忽出此言。卡瓦纳修士道:“适才我夜观天象,天启已降,不久我将蒙主恩召,是以要嘱咐你些事qíng。”赛戈莱纳闻言叫道:“哪里有这种事,分明是老师你要赶我出谷,才自伤其身,故意说这种话来糊弄我!”他qíng急之下,也不顾尊师,语气大为激动。
卡瓦纳修士正色道:“我身为虔诚信徒,怎会犯下自戕那等罪行?”他让赛戈莱纳稍安勿躁,徐徐道:“七年之前,天主不yù我死,是为扶助你成人;七年之后,天主不yù我生,正是要你出谷匡世。刚才流星垂示,我才明白这些道理。原来这一年来病痛加剧,皆是天主暗示。我至今方省,真是愧称托钵僧之名。”
赛戈莱纳扑到老师怀中,大哭起来。卡瓦纳修士微笑道:“我自度德薄,这些年来不敢逾越半分法度,持课甚谨。此番上天,或许也能在天堂忝列一席,与安波罗修、奥古斯丁、本尼狄克等先贤同列,有甚么好悲伤的?”他所提及诸人,俱是历代圣徒,于神学一道无不勇猛jīng进。
赛戈莱纳闻言,哭声更切。卡瓦纳修士把他轻轻推开,口气转严:“我去之后,你便可离谷出世。届时有三件事你须尽力完成,否则我在天国亦难瞑目。”赛戈莱纳擦擦眼泪,表示自己正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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