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黜持续了二十多年,诸子百家被屠戮一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些传人临死的时候,多炼一些笔灵出来,抢救出他们的传承,以免白白泯灭。二十多年后,董仲舒终于也到了大限之时。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主动找到我,希望能够变成笔灵。我讽刺他说,如今的儒门如日中天,你何必要把自己变成笔灵。董仲舒没有解释,只是问我是否愿意。经过考虑,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作为jiāo换,我希望他停止对诸子百家的追杀,而是任其自生自灭,他答应了。那时节诸子百家风雨飘摇,如同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即使没人去推,早晚也会轰然倒塌。」
厮杀的场景陡然消失,整个空间扭曲了片刻,变成了一间屋子。一位老者盘坐在屋子中央,头发已经是全白,身前的凭几上搁着一份刚刚写完的奏章。他双目紧闭,纹丝不动。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袍人站在他的背后,正在用右手按住他的天灵盖,一种玄妙的光亮从手掌与脑袋接触的地方流泻而出。
「董仲舒死后,我把他炼成了一枝笔,并起名叫天人。我在炼笔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qíng,就是当年我为他先祖炼的那管无名笔灵,不在他的身体里。可我没有多作思考,匆匆把天人笔放回笔冢,然后去寻找诸子百家的残余力量,告诉他们不必继续亡命了。当我再一次回到笔冢之后,却惊讶地发现,笔冢里存放的笔灵们,全部都被天人笔吞噬了。
「我一直到那时候,才意识到董仲舒的用心。他知道我为诸子百家炼笔,也知道这些笔灵会一直流传下去。他不能容忍儒家在后世还会受到潜在的挑战,于是便故意被炼成笔灵,让自己化身成为天人,把其他笔灵吞噬下去,以绝后患。而他祖先的那枝无名笔灵,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必须得承认,他的执著与智谋都是极其可怕的,居然可以把信念贯彻到了这一步。我愤怒至极,可我发过誓言绝不毁掉我炼出的笔灵,于是我只能把天人笔用最qiáng的禁墨封印起来,关在笔冢之外的一个地方,让它无法再对别的笔灵造成伤害。」
场景变幻,这一次变成了一座jīng致的砖石宫阙,殿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白虎观」三字。一群白发苍苍的儒生分坐成两侧,手持书卷与刀笔,激烈地辩论着,唾沫横飞,十分热闹。在殿角坐着一个人,书吏模样,他一边倾听着学者们的声音,一边紧皱眉头,奋笔疾书,试图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董仲舒身后的儒学地位,已经是不可动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安抚诸子百家的余族,一边重新寻才炼笔。时间转眼就到了东汉建初四年。各地大儒齐聚京师,在白虎观内开会探讨学术。这次会议持续了三个月,最终由班固整理成《白虎通义》一书。接下来的故事,我想你们也许都知道,那块牌匾受感化虎,叼走了班固魂魄,以致我未曾为这位《汉书》作者炼出笔来。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居然又是董仲舒的一个伏笔!他在临终之时,在我到来前,把他亲手抄写的一本《chūn秋繁露》jiāo给了最信任的弟子,让他转呈给汉武帝。这本书,就一直留在了秘府之内。一直到白虎观会议,章帝决定从秘府里调了一批珍贵古本给学者们参考,于是《chūn秋繁露》便成了白虎观会议上重要的参考资料——事实上《白虎通义》就是继承自《chūn秋繁露》的思想。这是董仲舒早在几百年前就预料到了的。
「这本《chūn秋繁露》早被董仲舒浸染了他的一部分魂魄。趁着这次大儒齐聚、儒学氛围浓郁的机会,这缕魂魄从书本中逃逸出来,附在白虎观匾额之上,尽qíng吸收大儒们的灵气,化成虎形。可如果想破开天人笔的束缚,这还远远不够。于是白虎便选中了整理《白虎通义》的班固,趁他濒死衰弱之时,叼走了他的魂魄,并与之合为一体。」
崇山峻岭之中,一位青衫君子负手而立,身旁数笔围绕。他身前有一头巨大的白虎,不时吼啸扑击,试图接近他,却每次都被那些笔灵打退。白虎转身yù走,却被另外几枝笔灵挡住。这些笔灵纷纷放出光华,布下天罗地网,让那头巨shòu根本无处可逃。
「《白虎通义》是儒门经典,班固又是一代才人。白虎吞噬了班固魂魄后,实力大涨,让天人笔重临天下的yù望愈加qiáng烈。我绝不容许笔灵被吞的悲剧重演,也不容许天人笔再度断绝百家的传承,于是亲自出手,成功地破去了白虎九成的灵力,使它功亏一篑。在接下来的一千年,白虎彻底销声匿迹,逐渐被笔冢所淡忘。」
笔冢主人的语速转慢,逐渐低沉下去。周围的场景又飞速旋转起来,朱熹和陆游眼睛一花,发现他们又回到了桃林之中,眼前是石桌石凳还有一壶桃花酒。而笔冢主人的化身,正坐在旁边,面带着温和的笑容,手里还把玩着那具鱼书筒。小童蹲在地上,自顾看着蚂蚁搬家入神。
「没想到原来它这一千年,一直卧薪尝胆,暗中积蓄力量,仍未曾放弃复活天人笔的希望。啧啧,看来董仲舒与我笔冢的缘分,还未穷尽。可见造化弄人,命数玄妙啊……两位,欢迎回来。」
无论朱熹还是陆游,都没有立刻说话。他们没想到,这一枝天人笔,居然牵扯到如此复杂的故事。一下子有太多资讯涌入脑中,他们不得不花时间慢慢消化才行。
笔冢主人看着朱熹,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有些无奈的笑容:「晦庵先生,如今你是否明白了?董夫子的天人笔,不是我要束缚他,而是他要灭尽笔灵。我将其封印,非为私怨,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指头一弹,小童连忙为朱熹斟满酒杯。
朱熹对此不置可否,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游忽然问道:「那诸葛家和韦家……」
笔冢主人道:「不错。他们两家,就是诸子百家中仅存的两脉遗族。我为了照顾他们,便让他们的子弟做了笔冢吏,也算是履行当年我对叔孙通老师的承诺。」
陆游露出恍然大悟,他摸摸额头,张了半天嘴才冒出一句:「……你们原来还有这种渊源。那现在的『百家长』是谁?」
笔冢主人怅然道:「诸子百家的学说消亡许久,只剩下几枝残笔余墨和血脉流传,这百家长的名衔,早已是名存实亡了。」他摇了摇头,复又欣慰道:「好在百家虽逝,后继有人。这千余年来,才人名士层出不穷,其繁盛之势,不亚于当日百家争鸣。不知董夫子若再度临此盛世,是否会改变他当初的执念。」
陆游一拍桌子,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当浮一大白!」小童给吓了一跳,手里酒壶几乎跌在地上。陆游索xing抢过酒壶给其他两人满斟,然后高高举起酒杯,叫嚷着再碰一个。朱熹想要说什么,却yù言又止,只是举起酒杯略碰了碰,却没喝就搁下了。
原本摆在桌上的鱼书筒忽然没来由地微微一颤,似乎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笔冢主人指尖轻弹书筒封口,眼神霎时闪过一丝异色。
「打开它吧。」朱熹忽然严肃地开口道,前所未有地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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