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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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中夏一边将前两句慢慢吟出来,一边警惕地望着彼得和尚,脚下划圆。这首诗前两句平平而去,只是铺垫,无甚能为,实际上却是为第三、四两句的突然爆发张目,诗法上叫做“平地波澜”。罗中夏自然不晓得这些技巧,不过他凭借自己武侠小说里学来的一点常识,知道一套掌法从头到尾连环施展出来,威力比起单独几招qiáng了数倍。所以他从头到尾,把整首诗逐句念出,也暗合了诗家心法。

  只见得吟声到处,紫烟在四周袅袅升腾,水声依稀响起,形成一道奇特的景观。彼得和尚不知虚实,不敢上前进bī。罗中夏见状大喜,开口要吟出第三句“飞流直下三千尺”。

  此句一出,就算彼得和尚有通天之能,恐怕也抵挡不住。

  岂料“直”字还没出口,一直在旁边的老太太突然开口,大喊了一声“行!”这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脆亮清楚,宛如铜豆坠在地上,铿然作响。若是有行家在场,定会击节叫好,直赞这简直是增芬再世,玉笙复生。

  这一声呼啸恰好打在诗的“七寸”之上。诗分平仄,“飞流”为平,“直下”为仄。老太太这一个“行”字乃是个脑后摘音,炸在平仄分野之间,韵律立断,罗中夏登时就念不下去。

  罗中夏定了定心神,心想这也许只是巧合,哪里有话说不出来的道理。他瞥了一眼老太太,决心说快一点,看她又能如何。

  可任凭他说得再快,老太太总能炸得恰到妙处,刚好截断诗韵的关窍。他吟都不成句子,更不要说发挥什么威力了。罗中夏反覆几次吟到一半,都被老太太的炸音腰斩,时间长了他渐觉呼吸不畅,有窒息之感。老太太的啸音却是越发高亢清越,让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妪。

  这种感觉最难受不过,罗中夏满腹qíng绪无从发泄,胸闷难忍,不由得仰起脖子大叫一声。这一声不要紧,青莲遗笔辛苦营造的紫烟水声具象被破坏无遗,颓然褪去,再无半点威势。

  彼得和尚见机不可失,连忙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二柱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冲上前去,一记gān净利落的手刀落在罗中夏脖颈。

  这个不幸的家伙哎呀一声,扑通栽倒在地,一夜之内二度昏迷不醒。

  四周归于平静,夜色依然。三个人凑到罗中夏身边,老太太qiáng抑住心qíng激动,看了看左右,道:“这件事gān系重大,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找个落脚点的好。”

  彼得和尚指了指秦宜扔下的那辆帕萨特,轻松地回答:“Miss秦给了我一个提示,我想那个地方距离这里一定不远。”

  老太太点点头:“好,就听你的。二柱子,我们走吧。”二柱子歉然看了一眼罗中夏,俯身把他扛在肩上,如同扛着一袋粮食般轻松。

  三个人毫不客气地上了帕萨特,彼得和尚手法熟练地拽开两截电线打着火,汽车突突开始震动,慢慢驶出树林。

  不知时日多久,罗中夏悠悠醒来,发现自己斜靠着一块石碑,四肢没被捆缚,额头上还盖着一条浸湿了的蓝格大手帕。

  他拿开手帕,试图搞清楚周围环境。此时仍旧是夜色沉沉,四周黑影幢幢都是古旧建筑,檐角低掠,显得很压抑。只有一豆烛光幽幽亮在石碑顶上,烛火随风摆曳,不时暗送来几缕丁香花的清香。

  罗中夏朝身后一摸,这石碑比他本人个头还高,依稀刻着些字迹,不过岁月磨蚀,如今只有个轮廓了。石碑下的通路是凹凸不平的条石铺就,间隙全被细腻的huáng土填满,间或有星点绿糙,渗着苍凉古旧之感。

  这时,黑暗中传来嚓的一声。

  罗中夏一个激灵,看到彼得和尚从黑暗中缓缓而出,全身如竖起毛的猫一样戒备起来。

  “罗先生,Don'tpanic.”彼得和尚伸出手来,试图安抚他,“我们并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罗中夏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讽刺地说。

  “那是不得已而行之。刚才的qíng况之下,罗先生你恐怕根本不会听我们说话。”

  “难道现在我就会听你们说了?”

  彼得和尚扶了扶眼镜,不紧不慢地说:“至少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不是吗?”

  罗中夏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他已经被韦势然和秦宜骗怕了,再缺心眼儿的人也会长点记xing。彼得和尚笑道:“海尔?塞拉西说过,一方带着枷锁的谈话不能称之为谈话。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已经除掉了你身上的绳索。”罗中夏对谁是海尔?塞拉西没什么兴趣,他伸开双手,暗地里一运气,青莲立刻鼓dàng响应。

  还好,笔灵还在,只是有些沉滞,不似以往那么轻灵。

  他几个小时前还迫不及待地要把笔灵退出来,现在居然庆幸它仍旧跟随自己。这种反差连罗中夏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可在现实面前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老太太和二柱子也从黑暗中出现。老太太换了一身便装,却仍旧散发着qiáng烈的威严,她身边的二柱子却像块顽石。两个人见到罗中夏,居然都有些敬畏之意。

  “介绍一下,贫僧法号‘彼得’,佛家有云,能舍彼念,既无所得,是所云也。”彼得和尚虔诚地合上手掌宣声佛号,然后挥袖指了指另外两个人,“这一位是韦家的长老,也是贫僧的恩师,曾桂芬曾老师,那一位则是老师的嫡长孙,叫韦裁庸,不过我们都叫他二柱子。”

  二柱子大大咧咧一抱拳,“刚才抱歉打晕你了。你要是觉得亏,可以打俺一下,俺绝不还手。”曾桂芬斜眼瞪了二柱子一眼,二柱子赶紧闭上嘴,挠着头嘿嘿傻笑。

  “我这位贤侄憨厚了点,不过人是好人。至于曾老师,有机会你可以去听听她的含灯大鼓,那可是河北一绝,那嗓子……唔,刚才你也见识到了吧?”彼得和尚忙着介绍道。

  曾桂芬摆摆手示意谦逊,“其实太白之诗,有许多都不拘格律。倘若你选了《飞龙引》或者《蜀道难》,只怕我未必会制得住呢。”

  怪不得她嗓子如此嘹亮,原来竟然是个唱大鼓的。罗中夏暗暗称奇,同时警惕心也大起,他们这一伙人果然是韦家的,不知跟韦势然有什么gān系。

  “我们介绍完了,不知罗先生你是否方便说说自己的qíng况?

  彼得和尚用词遣句都很讲究,好似是在跟罗中夏商量着来,而不是审问。

  “罗中夏,华夏大学大二学生。”他gān巴巴地回答。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他们满意,曾桂芬抬手示意彼得和尚先不要追问,自己开门见山:

  “罗先生,你知道你体内是青莲遗笔吗?”

  罗中夏撇撇嘴,不屑道:“那又如何?”他这种弃之如履的态度让曾桂芬、彼得和尚一愣。彼得和尚奇道:“看起来,你并不知道身上这管青莲遗笔的意义有多重大。”

  “我是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们若能收得走,尽管来拿就是。”他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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