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驮轿后边添了一辆车,专为给他装玩物。笼子里装两只免子,不是白色的家免,是huáng色的野免子,溺的尿很骚。还养有两只狗,不是高级狗,是普普通通的笨狗。宫里养狗,第一是养雄壮的大狗,显得威武;二是养叭儿狗,喜欢它娇小玲珑。对这样不大不小的狗,向例看不上眼,称这种狗叫二板凳。下等宫监历来没有坐椅子和坐高座的资格,在榻榻里只能两三个人合坐一条靠在墙边的矮板凳,称这样的板凳叫二板凳。小太监彼此奚落,常常说,‘坐你的二板凳去吧!’等于说,‘一边闲着去吧,没有你多嘴的资格。’说狗是二板凳,也有次一等的意思。在西行路上,养这样的狗也是寂寞到极点了。
“大阿哥是不甘寂寞的。一路上买的蝈蝈不下二三十个,晴天的时候,叫得又脆又热闹。终于找到可玩的东西了,他买了十几个母蝈蝈。这东西我们第一次见到,比蝈蝈大好多,油黑油黑的又发青,尾部两个叉,并在一起,很长,cha入泥土里产卵。大阿哥异想天开,想让母蝈蝈繁殖后代,不知花多少钱,买了个大方盒子,装满了土,用糙皮盖面,盒子四面有几根柱,像挂蚊帐似地搭上纱布,把母蝈蝈放在里头。可惜产房虽很好,而母蝈蝈互相残杀,咬死几个,剩下的缺胳臂断腿,让大阿哥伤心极了,不得不给它们各立‘寝宫’。
西行路上(2)
“他高兴的事终于来了。
“京里来人了,端王府给大阿哥送来两件宝贝。在大阿哥的眼里头,珍珠翡翠玛瑙,那种冰凉帮硬的东西,吃不得,玩不得,算不得什么宝物;真正的小动物,能玩,逗人喜欢,才算宝物。这次端王府的人给他送来两只油葫芦,真真乐坏了大阿哥。
“这是闻名的十三陵的油葫芦。
“宫里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断子绝孙的太监;一是混吃等死的老寡妇。他们都是无聊到了极点,千方百计地找寻寄托,但无论如何也排遣不了那种不幸的寂寞,于是到各处拣选玩物。十三陵的油葫芦就是由宫里挑选出来的。一到白露节,后门桥往南一带,卖油葫芦的小贩就多起来。选这个地点,无疑最高的目标是面向宫里。景山西侧板桥一带,景山东侧huáng化门一带,北海东侧内宫监一带,这一大片地方都是太监聚居的所在。太监下了差以后,多在这地方喝喝茶听听书。有点新奇玩意,买回宫去,孝敬主子,花钱不多,落个得脸,所以应时应景的东西也就多起来。
“听小太监向我们夸口,说京西的油葫芦滑,叫糙油葫芦,不gān活,爱叫;十三陵的油葫芦笨,老实,爱gān活,叫山油葫芦,活的时间也长。京西的活不到冬至,十三陵的能活到大寒。颜色也不一样,十三陵的发青,螃蟹盖子色,叫蟹壳青;京西的脖子底发红,爱跳不老实。买油葫芦最主要的是听他叫,十三陵的油葫芦善叫,每到晚上,天一黑,开始叫起,彻夜不停,高低声音变调,快慢缓急,嘟噜噜叫个不尽不休。跟蛐蛐不同,蛐蛐是一声一声的,油葫芦连续不断,而且长短声不同,抑扬顿挫,叫得人九转回肠。这很对长夜失眠的宫妃的脾气,总算有个活物陪着她们度过难熬的夜晚,更何况在秋风秋雨之中。因此,养油葫芦玩,在宫里每年秋季是个风气。
“这次给大阿哥送来的油葫芦,装在油葫芦罐里,是‘范子货’,是宫里和各王府特制的。chūn天种葫芦时要种亚葫芦(一种结小葫芦的植物),等结葫芦时用一种叫‘范’的模具,把小葫芦装在范里,使小葫芦按范的形状长。‘范’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范’里有各式各样jīng雕细刻的花纹。葫芦成熟以后,磨光擦油,就成了一件jīng美的艺术品。太监是把装着油葫芦的油葫芦罐放在胸前温暖的怀里带来的,足见很珍贵的了,无怪大阿哥高兴,偷偷让小太监拿给我们看,表示对我们的好感!
“最让大阿哥高兴的是在雁北的一次驻跸。那天,天时还早,小太监由外面买进几只鸽子来。起初不太注意,后来打开膀子一看,竟然是乌头还带有黑翅膀的。啊!这是铁翅乌,北京还没有这个品种,他惊喜了。当时北京只有铜翅乌棕头棕翅,没有铁翅乌(黑头黑翅)。次日在路上,大阿哥特意让小太监挎着篮子给我们看,并告诉我们,他让本地人去给收买些。过了些天,他又让小太监告诉我们,说这种鸽子飞起来好看,但并不善飞。到现在北京还流行两句土话:‘十个乌九个赖,有了一个就不坏。”——这是大阿哥在西行路上嘴里唱出来的。
“大清国最后一个太子,最后留下的话只有这一句了,但人们很少知道这是大阿哥说的。在西行路上,我们的车轿首尾相接,相处约两个半月,虽然有贵贱之分,男女之别,但他那孩童之心时时显露出来,他根本不懂当皇帝是gān什么。我真不知道老太后一定要让他预备当皇帝是什么意思。每当秋高气慡的时候,瓦蓝瓦蓝的天上,飞起成群的鸽子,就不由得想起了大阿哥,想起了他的铁翅乌来。咳!知道末代太子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了。这是一个被戏弄的孩子,任凭别人来嘲讽他!而戏弄他最主要的是他老子。
“端王处心积虑又心急火燎地想让儿子当皇上,自己好当太上皇。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儿子究竟是龙是泥鳅,自己早就知道,正因为他是泥鳅,自己当上太上皇才更称心如意,可以为所yù为。老太后70多了还能活几年?但端王又自知德望不够,于是就利用义和拳扶满排外,迎合老太后的心意,结果惹下天大的灾难,这都是由大阿哥引起的。”
给光绪剃头(1)
“我先跟您jiāo代清楚,这些事都是我听来的,不是亲眼看到的,不要说我骗您,更不可寻根问底。我是怎么听到的就怎么说。咱们说句笑话,这叫‘老太太喝面茶——糊里糊涂’,您糊里糊涂地听,我糊里糊涂地说。不过,这些是属于下等人gān的事,知道的人很少了,我不说恐怕没有人知道了。
“宫里头专有一个处,叫按摩处,归敬事房管,有200来人,规模很不小。上至给皇上沐浴、剃头、修脚,下至给一般太监剃头、刮鬓(老太监没胡子,所以忌讳说刮须)。最主要的还是伺候太妃们,腰酸腿痛、筋骨不舒,甚至因夜间睡觉枕头垫得不合适,俗话叫‘落了枕’了,这都是按摩处的差事。还有太监们短不了扭了骨,伤了筋,这也归按摩处来治,一般地说,皇上有御药房,太监们有按摩处。可以说,按摩处是个上下离不开,接触面最广,差事很杂的地方。
“我又要说古了,但我可不敢在您面前卖三字经。作为下九流之一的剃头行,二三百年来就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憨王(旗下人对努尔哈赤的尊称,也是爱称。有时叫‘我们的老憨王’,更显得亲切)建国初始,为了和汉民区别开,把建州人(当地人)和归顺的人都剃成半个月牙式的头,做成明显的标志。一来免去归顺的人三心二意,往来流窜;二来明朝的人,见到剃头的人就杀,这样更巩固了老憨王手下的人民团结一条心,誓死抵抗明朝人。汉民自古以来是蓄满发的,对头发看得非常重要,一根头发也认为是父母给的,说是父jīng母血,动了他们的头发,就像杀了他们的父母一样。满洲人进了关以后,就以剃头不剃头,作为归顺不归顺的界限。如果剃了头,就表明你投降了,当作顺民来看待;如果不剃头,表示不投降,当作bào民来看待,那就格杀不论。所以当时就有这样的命令:‘留头弗留发,留发弗留头。’如果想留脑袋那就必须剃发,如果不剃发那就要砍脑袋,不投降就杀头。这个命令是十分严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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