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尸体的时间,记不太清了,大约是回銮以后第二年chūn末开始打捞的。天还冷,自然和推下井的qíng形不同了。由贞顺门里到乐寿堂,划为一个禁区。先焚香做佛事,彻夜念经;由萨满跳神,引魂到景仁宫。娘家的人罗拜在地,瑾妃致祭,因亡人为大,瑾妃行叩拜礼。贞顺门里偏东的北墙上,露天的有一木龛钉在墙上,是祭奠珍妃的,正面对井口;两边有huáng布帘挂在木龛内,木龛外的两边像挽联似的挂着两竖幅huáng布,像对联贴在墙上;龛中间上边挂着一横幅huáng布,像横批一样,也贴在墙上。奇怪的是都没有字。据说龛里头也没有字。那时我已离宫了,都是老刘对我讲的(1946年秋,我们和老宫女一起逛故宫时,木龛还在)。
“先打捞上来的是一领破竹席子,据说当初裹珍妃用的。据打捞的人讲,尸体面目浮肿,已经辨认不出五官了。因为井口很小,容不下两个人,是把井口拆开打捞的。
“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几车话也说不完。
“主要的一句话,打捞珍妃时光绪并没露面。这也是老刘告诉我的。
“后来光绪要来了珍妃在东北三所挂过的一顶旧帐子,常常对这顶帐子出神。
“从此他再也没接近过任何女人,直到宾天,可以说对珍妃是qíng至义尽的了。”
我们听完老宫女的叙说,不禁抚几长叹,无论是皇上还是庶民,对爱qíng坚贞,百折而不变的,总是被人们敬佩的,而皇帝更是难得。说句唐突的话,贾宝玉赌咒发誓地对林黛玉说,“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这一瓢而饮”,但他没有做到。他既爱俊袭人的“ròu”,更爱病潇湘的qíng,是二者兼顾的。光绪并不是这样,在花好月圆的时候,只是一心热爱着珍妃。在同遭患难的时候,正像汉末乐府所描写的那样,一只孔雀,一雌一雄,雌病雄伤,莫可奈何。于是雄的唱了“吾yù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yù汝去,口噤不能开”的字句。说白了,我想背着你走哇,可惜羽毛全被打零落了;我愿意叼着你走哇,可惜我的嘴又被人捆住了。戊戌以后,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等到“金井哀蝉一叶秋”的变故发生以后,那就立誓不近女人。用句大鼓书上的词:“一心无二只有你,若有别意天不容。”此心此身,誓不与他人,从此恨恨而死。真是:涵元殿里含冤去,一片痴qíng付爱珍。我们佩服光绪就佩服在这里。是真qíng,不是假意;是事实,不是梦幻!
父jīng母血不可弃也——太监自述(1)
太监琐事我又要画蛇添足了。
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太监、姨太太、鸦片可以说是中国的国粹。这自然是反语了。既然是国粹,当然是源远流长,盖有年矣的了。单说太监这种畸形的怪物,伴随着宫廷而诞生,在中国至少已经有两千余年的历史。历代政治的兴衰常常与宦官有密切联系。我不懂历史,更不懂政治,在这里我只想记述几段所听到的一点太监的生活。
我常常自我反省:我算不得一个读书人,读书人要修身、齐家、治国,而我时常是掩卷深思,想入非非。例如,清初王誉昌写的《崇祯宫词》云:
风摧败叶一时散,水漫浮萍随处生;
莫笑杞人忧自剧,果然此日见天倾。
原注云:“时中七万人,皆喧走,宫人亦奔进都市。”
此诗所写甲申亡国的qíng形,比陆次云的《费宫人传》写得还
清宫太监生动。明崇祯帝以为“君非亡国之君,臣是亡国之臣”,屡次下诏减膳。然而,在国破身亡之时,后宫里居然养活着7万太监,这足够讽刺的了。但我不想说这些。我想说的是,在同一个时代里,净身投靠的太监,竟有七八万人之多,那么净身术之普遍,技术之jīng良,就可想而知了。清朝一代,阉人较少,而且选择较严,由明代的从偏远地区闽西、陕北选择,逐渐集中到从鲁北、冀中、冀南一带选择。据说净身术也因此有南北两派的传说。刀儿匠们(净身师,因为他们专gān此缺德事,一般被贬称为刀儿匠)也标榜门户,以示祖传。但净身在汉代以前究竟是骟是割(骟是去掉丸,割是除去丸外兼割其势),还不明朗。到了汉武帝时,“太史公(司马迁)下蚕室去其势”,就已经很明确了。蚕室是指的环境,温度较高而不通风的屋子。去其势,则指的是部位。可是,是刀割还是弦割(用硬弓双细弦来绞),又不得而知了。可喜的是这位太史公虽已年近半百(据王国维先生的《太史公行年考》:天汉三年即公元前98年,迁四十八岁,受腐刑)。居然能够跟着刘彻东奔西跑,朝山拜庙(见太史公《报任安书》),看来刀术后尚无不良后果。
北京城有两位赫赫有名的阉割世家。一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一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都是世传,受过皇封的。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据说每家每季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40名太监。各家都有一套完善的阉割设备。就在八国联军进北京的这一年,这两家皇商的包办机构被取消了。
闲话说得多了,还是让老宫女叙述故事吧。
老宫女又坐在靠南窗子的座位上了。这是她的专座,挑米、做针线,借着窗子的亮光,她感到方便些。她确实是老了,眼睛由黑变成了灰暗色,眼角两边有赭红的痕迹,可能是长年抱着火盆烤火留下来的,这也说明了她晚年不佳的境遇。但她说话还是那样的文静,从不摇头晃脑,更不拍手打掌,总是温和而又平静地一句句地送到听者的耳朵里。她说:“大约有这样一段事。
“chūn天,过了清明节,我们就到园子(指颐和园)里去了。我们差不多由宫里穿着棉衣服到园子,到再穿上棉衣服才又回宫里。说实在话,我们喜欢在园子,不喜欢在宫里,并不是贪图园子的风景好,最主要的是在园子里规矩松,我们行动自由,可以有玩的机会。例如,挑选益母糙。
“老太后年轻的时候,有血分上的病,要长年吃益母膏。她嫌东陵进贡的不gān净,一到夏天就亲自动手pào制。要制,就要天下第一。天坛、颐和园后山,都有这种糙,足够老太后制药用的。过了端午节,就要开始择采了。益母糙有野麻似的长碎叶,高粱粒大小的白花,刚开的时候,花苞上微微带点藕荷色,三尺上下高的jīnggān,一株一株的很多。老太后晚年也常吃这种药,说是活血润肠提气的。为了挑选方便,我们选择适当的地点,在靠后山近的画中游的西廊子底下。夏天,风从南边chuī来,舒舒服服的,地点又适中,又能讨老太后的喜欢,所以老太监张福也时常来。小太监给张福沏上碗茶,他吸着关东烟,指挥着我们怎样挑选。我是值完夜以后,睡醒觉,常到这里来的。碰巧,在割的益母糙里有棵大麻——不是蓖麻,不是野麻,叫臭大麻。大大浓绿的叶子,像手掌似地伸着。雪白钟形喇叭口的花,向上有两个未成形的果实,有小酒盅大小,圆圆的,用手一搓,叶子有股臭味。老太监张福惊讶地说:‘呀!这是难得的好药呀!也是我的救命恩药呀!’他自己说漏了嘴,我们就问他为什么是您的救命恩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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