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_马伯庸/汗青【完结】(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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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些错误瑕不掩瑜,不能掩盖宋应昌所做出的贡献。朝鲜战争历时六年,大明经略先后换了四任,宋应昌的表现是最出色的一位,他在朝鲜战争中的尽心尽力,值得历史给予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

  有趣的是,不光是大明有人对宋应昌不满,就连朝鲜人也对他不那么瞧得起。

  这其中的表面原因,是因为宋应昌在粮糙运输问题上对朝鲜官员不假辞色,动辄呵斥,甚至还越权gān涉朝鲜官员的任免,惹得朝鲜朝廷不满;但深层次的原因,却是一个跟战争八杆子打不着的学术歧见。

  李朝一直以来师从大明,意识形态上信奉的是朱子学说为基础的儒学。而宋应昌、袁huáng等人,则是王阳明的信徒,其中袁huáng与王学渊源极深,他父亲袁坡是王阳明的弟子之一,他的老师是王阳明的嫡传学生王畿。

  宋应昌、袁huáng和其他“王学”门人一样,满怀着将阳明之学传遍天下的伟大理想。在万历十二年,王学门人已经取得了初步胜利,让王阳明正式配祀孔庙。等到宋、袁来到朝鲜以后,却惊讶地发现,一向对大明亦步亦趋的朝鲜,居然对阳明学说无动于衷,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qíng。

  于是,宋应昌、袁huáng在打仗之余,还希望把王学萌芽播种在这片荒地之中。王阳明文武双全,所以他们就从最要紧之处入手,先教朝鲜军人阳明兵法,等到时机成熟了,又正式向朝鲜国王提出要讲习王学,传授儒生们阳明心法,甚至建议在朝鲜孔庙里也摆上一尊阳明像。

  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朝鲜大臣们即使被日本人占领国土时,都没这么气愤。他们对宋、袁的这种做法极其不满,明里暗里拼命抵制,无论如何也要维护朱子学说的尊严,甚至骂宋应昌等人是“世衰妖兴,一至于此”。后来袁huáng被李如松弹劾了十条罪过,其中一条就是他在“左道惑众”,连带着一些对王学有兴趣的朝鲜儒生,都被问罪处罚。

  在这种qíng绪带动之下,朝鲜官员对宋应昌的一切都看不惯,种种记载里颇多讥讽。讽刺的是,这种激烈反弹与争论,反而让王学在朝鲜人所共知,引发了更多人思考,并最终发展出朝鲜阳明学分支的江华学派,也算是无心cha柳。宋应昌、袁huáng若知后事,也足堪欣慰了。

  cha播完毕,咱们回到正题。

  宋应昌走了,顾养谦来了。

  顾养谦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时任兵部左侍郎兼蓟辽总督,也算是一号人物。石星推荐他,一是因为他办事水平不错;二是因为他没参与过抗日战争,政治上没有包袱,可以毫无心结地展开议和活动。

  比起宋应昌来说,顾养谦推动议和不遗余力,真心诚意,因为他的使命是促成和谈,只有和平才是显示出他的价值来。

  可是他甫一上任,并没有急于表露出自己的态度。此时朝廷局面还乱得很,如果主战,会被主和派攻击;主和,会被主战派攻击,左右都不是人,顾养谦可不希望落得和前任宋应昌一个下场。

  顾养谦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大明朝廷里主战派和主和派的根本xing分歧,在于日本的态度:主和的认为日本已经表现出恭顺,可以安抚;主战的认为日本是láng子野心,根本没表现出臣服的姿态。

  如若有什么证据证明日本确实服软了,那就好办了。

  说证据,证据还就真来了。

  沈惟敬、内藤如安伪造好了《关白降表》以后,兴冲冲地来找宋应昌。结果宋应昌没找到,他们碰到了顾养谦。

  顾养谦一看,乐了,这可真是瞌睡时来个了枕头哇。有了这份关白降表,事qíng就好说了。

  然后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找万历皇帝商量,说日本人已经把降表给准备好了,看能不能把对日本提出的条件再弄的优厚一点,从“只封不贡”改为“封贡并行。”这可以理解,开出的好处越多,和谈的概率越高嘛。

  朝廷中的主战派一看顾养谦这小子又来这一套,绵绵不断的弹劾又攻了上来。但这一次顾养谦扛住了,因为他上头有石星顶着。

  石星之前没出手保宋应昌,是因为后者跟他的战略思路不合,现在顾养谦是地道的主和一派,手里又有《关白降表》,他自然得全力保下。

  对于顾养谦的“封贡”之议,万历心里很犹豫,不是特别qíng愿,只想给秀吉个空头名号就算了。可顾养谦这人有耐心,反复陈说日本非常恭顺,和平一定会达成,甚至说朝廷若不答应封贡,那我就辞职算了,没法儿谈。

  万历问计于首辅王锡爵,这老头子答的含含糊糊,说什么“若真心向化,绝无絶理。又非我孝子。若分外要求。绝无许理。”等于什么都没说。万历又问石星,石星自然是向着顾养谦的。几番周折,万历皇帝这才勉qiáng开了金口,说只要日本人拿出点实际保证,都撤军回去,那封贡之事便有可议。

  得了万历首肯,顾养谦乐颠乐颠地开始准备做第二件事,撤兵。

  当时驻守朝鲜的明军尚有一万六千余名,分为川兵与浙兵两部。顾养谦为了让日本人感觉更舒服,和谈气氛更和谐,毅然决定先把浙兵撤回国来,只留下刘綎的川军协助防守。

  吴惟忠、王必迪、骆尚志等浙军将领对这个命令没有太大抗拒,在入朝的这几年里,南兵已经在朝鲜战场付出太多牺牲,现在是时候回去休整一下了。

  于是,这些戚家军的后裔们点齐兵马,在朝鲜君臣依依不舍地挽留下退出朝鲜。这些伟大而朴实的战士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真心尊重,朝鲜人视他们为真正的勇士,日本人看见他们掉头就跑,而当他们返回祖国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却是……杀戮。

  入朝的浙兵其实分为两种:一种是开战前临时从浙、闽、粤等地御倭兵力抽调北上的;还有一种是戚继光当初带来北方驻扎在蓟镇的浙籍部队。后一种部队回国之后,接到命令直接返回蓟镇驻地。可是蓟镇总兵王保却拒绝给他们发放饷银。

  这一下子激怒了浙兵,他们在朝鲜浴血奋战,缺衣少食,唯一的动力是回国以后可以有大把奖赏可发,可现在朝廷食言而肥,怎能不让他们愤怒?

  更关键的是,蓟镇总兵王保是辽东出身。南兵北兵在朝鲜战场上已经互相看不顺眼,如今回国了,又有辽东人骑在头上拉屎,更不能容忍。

  其中有三协浙兵反应最为激烈,几乎酿成兵变。王保听说以后,赶紧宣布召南兵去教场领饷银。这些南兵以为真有银子发,放下武器,高高兴兴去了。一进教场,王保立刻翻脸,周围出现无数刀斧手,逢人就砍,登时杀得血流成河。王保唯恐还有幸存者,又把部队名簿取来,一个一个点名,点到有活的,再补一刀。

  王保在杀完南兵以后,犹嫌不过瘾,纵容部下把附近的行商又掳掠了一番,把这些算到已经死去的南兵头上。王保随后上报朝廷,说南兵谋反,劫掠商贩,蓟镇出兵镇压,已把叛军全数扑灭。

  这起惨案引起了普遍关注,一些有正义感的言官——如给事中戴士衡、御史汪以等人——上书抗议,批判说王保所作所为,简直比坑杀赵军四十万的白起还狠毒,要求重新调查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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