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_马伯庸/汗青【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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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否意味着,平壤城下的真相,李薲需要承担的责任远非“四哨失期不至”这么简单?

  从李亿澄提供的祖承训供词里能看出,祖承训在平壤城下看到的,可以分成四段画面:一,李薲与敌人jiāo谈;二,敌人稍退;三,敌人追击祖承训;四,李薲从后追击,杀敌十数名,敌人退入城中。(史游击军马奔回之时, 祖总兵结阵在西门, 望见李薲军马, 与贼有若对话者然, 贼亦稍稍退去。 总兵以为, 渠旣与贼同心, 事无可为, 遂退兵。 倭贼在后追赶, 李薲追击杀贼数十余人, 贼遂退入城云——《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这是充满矛盾感的四段qíng节,朝鲜使臣也是据此来反驳祖承训,称其所言不实。尤其是第一段,李薲坚决否认自己与敌人jiāo谈过,这个是死证,已经无法对质。

  但从祖承训的角度去想,如果他是为了推卸责任给李薲,只消把第一个画面“李薲与敌人jiāo谈”的部分写在报告里就行了,何必画蛇添足,又写了后面三段矛盾百出的画面呢?

  所以我认为祖承训写下的这四段画面,忠实、客观地描述了当时他的所见,并没因为其中似乎存在矛盾而略作修改,扭曲事实。

  祖承训距离李薲很远,他能看到,却听不到李薲跟敌人说些什么。而且当时明军正在溃败,祖承训也无暇上前质问。他只在脑子里记住这个画面,然后在事后反思的时候,凭借着自己的经验,武断地认定这是投敌之举。

  祖承训缺乏证据,但他的猜测,我认为无限接近于事实。

  不要忘记,小西行长很早就知道祖承训要来。这个早,恐怕比祖承训在定州得到qíng报还要早。他甚至连时间表都定好了——十八、九日明军到平壤。可惜祖承训来了个qiáng行军,十七号就杀到了平壤,大出他的意料,这直接导致日向高被杀。

  再联想起那份“平壤无兵”的qíng报出自李薲之手,一个大胆的猜测是:李薲很早便与小西行长取得了联系,这份qíng报,说不定是小西行长通过李薲之手传达给明军,试图诱使他们攻击平壤城。

  李薲充当向导,一开始就是存了诱敌深入的心思。

  这样一来,那四哨朝军向导的失散,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明军已被诱入,不需要再陪着他们送死。

  李薲唯一的失算,就是低估了祖承训的进军速度。他没想到祖承训连夜疯狂赶路,十七日清晨就抵达了平壤城,李薲根本没有余裕通知小西行长。结果小西在战事初期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使得松浦家重臣阵亡。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李薲势必要给主子一个解释。于是,这就有了祖承训在溃退时看到的那一幕。李薲和日军的一名将领相隔对谈片刻,然后日军稍退,准备放李薲回去朝军营中继续充当内应。

  可李薲忽然发现,祖承训正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果让他把这一切告诉别人,自己就完蛋了。

  李薲作了一个极其聪明的决定,他请日军与他演了一场戏。

  首先是日军疯狂地追赶祖承训,然后由他李薲斜里杀出,“砍杀”数十名追击祖承训的倭寇。日军演戏完以后退回城里,而李薲则“杀出一条血路”,返回朝鲜军阵营。

  这样一来,李薲便是施恩给了祖承训。即便祖承训不领qíng,他也毫无畏惧,砍杀数十名倭寇的战绩,众目睽睽,谁能说这样的英雄是叛徒呢?

  至于那枉死的数十名日军士兵,自然不必真死。只需要将领喊一声见那朝鲜人挥刀你们就倒下,在那种混乱的场合,明军和朝鲜军根本没可能去确认是真死还是装死,所以演技再不好的士兵也一样没问题。敌人举刀,你倒地,会吧?傻子才不会。

  祖承训曾经提及“尔国将官殿后,故我军得免死伤”( 《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殿后者即为李薲。试想在如此崩溃的qíng况下,一个惯会逃跑的将领居然会主动殿后,除了他突然转变xingqíng或者与敌人有勾结以外,很难想象还有别的可能。

  这个疑点,在当时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朝鲜人有一次chuī嘘李薲在平壤之战中“发无不中,贼不敢近”,结果被明眼人反驳道:“以如此之技,何以引贼至此?”(《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五日)一句话就戳破了其中矛盾。

  祖承训被大败以后,直接仓皇逃走了。李薲则回到顺安,很快朝廷就派人过来,向他了解祖承训报告的真相。

  通过一番调查,朝廷没有发觉李薲是内jian,但他们注意到许多李薲不配合祖承训的地方——比如运补部队不愿靠近、比如qíng报有误、比如四哨人马无故失散。

  朝廷很害怕,因为这些事实如果被证实,那么朝鲜势必要承受大明的怒火,这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于是李薲的表现,就在有心人的遮掩下被忽略了。朝鲜使臣们与大明辩白时,众口一词地把自己打扮成无辜小国,最终成功地让祖承训报告的可信度大打折扣。逃过一劫的朝廷给李薲升了官,就是为了不让他乱讲话,破坏中朝友谊稳定。

  以上是基于有限史料和人类固有的心理模式而作出的推测——但也绝非是纯粹的想象。

  因此怀疑李薲是内jian的人不是笔者,而是朝鲜国王李昖本人。

  平壤战败之后,李昖曾经跟自己身边的人嘀咕:“听说上个月十七日,日军齐聚平壤,这肯定是知道了我军的动静才作的反应呀。军事计划搞得身边陪侍的人都知道,这不行,得告诉金命元和监兵使,别让手底下的人知道太多。”(《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八月三日)

  说明李昖已经对平壤之战的诸多细节产生了怀疑,只可惜他只是过了过脑子,并没多想。

  然后就出事了。

  第一次平壤之战失败后半个月,八月一日,朝鲜军队独立组织了一次平壤夺还战。

  这一次朝鲜军队的动员规模相当庞大,除了朝廷掌握的正规军外,还从龙冈、三和、江西、甑山等地征集了大批民兵,总数约一万两千余人,还有一支水军在大同江下游配合。(《再造藩邦志》、《宣庙中兴志上壬辰八月卷八》、《chūn坡堂日月录》卷八)

  这支大军分成三路,浩浩dàngdàng地包围了平壤,平壤城内的日军不敢出来。朝鲜军见到敌人畏缩,士气大振,一口气冲到城西的普通门外,准备一鼓作气夺还平壤。

  可谁知在这个时候,大批日军就象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朝鲜军侧翼,而且皆为第一军团主力。朝鲜军碰到这个老对手,恢复了平日的水准,惊溃而走。数万军队,一时惊溃,打了一个超级大败仗。

  这次战役日军先示敌以弱,然后再让埋伏在侧翼的大军猛烈冲击。很显然,这种战术表明日军有备而来,早就知道朝军的作战计划,连预先埋伏阵地都选的分毫不差,仿佛朝鲜军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小西行长的眼睛。

  太多的分析已没有必要,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这一次战役的主帅是巡察使李元翼,而他的副手,正是巡边使李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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