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谡期待已久的丞相,却始终没有出现。对此,马谡只是喃喃地对自己说:“到汉中,到了汉中,一切就会好了。”
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这支大军终于平安地抵达了汉中的治所南郑。辎重车辆和疲劳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拥挤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马的嘶鸣与人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同样疲惫的蜀汉正规军则还要担负起警戒治安的职责,打着呵欠的士兵们将手里的长枪横过来,努力让这一团混乱集合变得有秩序一些。
诸葛丞相坐着木轮车慢慢进了南郑城,在他身边,手持账簿的诸曹文官们忙着清点粮糙与武器损耗;而武将们则为了清理出一条可供出入南郑的大道而对部下大发脾气。
“看来这里将会热闹一阵子。”
丞相闭着眼睛,一边听着这些喧闹的声音,一边若有所思地晃着羽扇。武器的入库、粮糙的jiāo割、迁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编组,还有朝廷在北伐期间送来的公文奏章,要处理的事qíng像山一样多。不过目前最令他挂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说明这一次北伐的失败。
这一次不能算做大败,不过汉军确实是损失了大量的士兵与钱粮,并且一无所获,比起战前气势宏大的宣传,这结局实在差qiáng人意。朝野都有相当大的议论,诸葛亮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会面临何种程度的政治困境。为了能给朝廷一个圆满的jiāo代,首先就必须理清最直接的责任人是谁,而这一切都取决于究竟谁该对街亭之败负责。
※※※
想着这些事,心事重重的诸葛亮走进相府。他顾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书房,习惯xing地铺开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这时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丞相,费祎(yī)费长史求见。”
诸葛亮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随即将毛笔搁回到笔架,吩咐快将他请进来。
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手持符节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个人四方脸,宽眉长须,长袍穿得一丝不苟,极有风度。他还没来得及施礼,诸葛亮先迎下堂来,搀着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问道:“文伟怎么回来得这么快?东吴那边联络得如何了?”
费祎呵呵一笑,先施了一礼,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说:“一切都按照丞相的意思办理,吴主孙权对于吴蜀联盟的立场并没有变化。”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他们对于丞相您的北伐行动持乐见其成的态度。”
“唔,倒真像是吴国人的作风。”
诸葛亮略带讽刺地点了点头,东吴作为盟友并不那么可靠,但只要他们能对魏国南部边境持续施压,就是帮蜀汉的大忙了。两个人回到屋里,对席坐下,费祎从怀中取出一卷公文递给诸葛亮:“吴主托我转达他对丞相您的敬意,并且表示很愿意出兵来策应我国的北伐。”
“哦,他在口头上一向是很慷慨的。”诸葛亮朝东南方向望了望,语气里有淡淡的不满,随手将那文书丢在一旁,“文伟这有次出使东吴,真是居功阙伟。”
“只是口舌之劳,和以xing命相搏的将士们相比还差得远呢。”费祎稍微谦让了一下,然后语气谨慎地问道,“我已经回过成都,陛下让我赶来南郑来向您复命,顺便探问丞相退兵之事……”
诸葛亮听到他的话,心中忽然一动。街亭这件事牵扯到军中很多利害关系,连他自己都要回避。费祎一直负责对东吴的联络事务,相对独立于汉军内部之外,而且他与诸将的人缘也相当不错,由他来着手调查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诸葛亮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的心理——委派费祎做调查,会对同为丞相府同僚的马谡有利不少,他们两个也是好友。
“贼兵势大,我军不利,不得不退。”诸葛亮说了十二个字。费祎只是看着诸葛亮,却没有说话,他知道丞相还有下文。
“北伐失利,我难辞其咎,不过究竟因何而败,至今还没结论,所以文伟,我希望你能做件事。”
“愿闻其详。”
于是诸葛亮将街亭大败以及马谡、王平的事qíng讲给费祎听,然后又说:“文伟你既然是朝廷使臣,那么由你来清查此事,陛下面前也可示公允,你意下如何?”
费祎听到这个请求,不禁把眉头皱了起来,右手捋了捋胡须,半晌没有说话。他的犹豫不是没有道理的,以一介长史身份介入军中进行调查,很容易招致敌视与排斥。诸葛亮看出了他的踌躇,站起身来,从背后箱中取出一方大印jiāo给他。
“文伟,我现在任你为权法曹掾,参丞相府军事。将这方丞相府的副印给你,你便有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以丞相府之名征召军中任何一个人,也可调阅诸曹文卷。”诸葛亮说到这里,将语气转重,“这件事要尽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启奏。”
说完这些,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费祎,又补充了一句:“马谡虽然是我的幕僚,但还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偏私,要公平调查才好。”
“祎一定庶竭驽钝,不负丞相所托。”
费祎连忙双手捧住大印,头低下去。他选择了诸葛亮《出师表》中的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决心,这令丞相更加放心。
马谡在抵达南郑后,立刻被押送到了兵狱曹所属的牢房里。这里关押的全部都是触犯军法的军人,所以环境比起普通监狱要稍微好一点:牢房面积很大,窗户也有足够的阳光进来,通风良好,因此并没有多少浑浊压抑的气味;chuáng是三层新鲜的gān糙外加一块苫布,比起yīn冷的地板已经舒服了很多。
马谡在南郑期间也曾经来过这里几次,因此典狱与牢头对这位参军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因此,他们没有故意为难马谡。
不过马谡并没有在这里等太久。他大约休息了半天,然后就被两名狱吏带出了牢房,来到兵狱曹所属的榷室。为了防止隔墙有耳,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铁门进出,在白天的时候,屋子里仍旧得点起数根蜡烛才能保持光亮,缺乏流动的空气有一种腐朽的味道。
铁门被离开的狱吏“咣”的一声关闭之后,抬起头来的马谡看到了费祎坐在自己面前。
“文——文伟?”马谡惊讶地说道,他的嗓子因为前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而变得嘶哑不堪。
费祎听到他这么呼喊,连忙走过来搀扶起他,看着他落魄的样子,不禁痛惜地问道:“幼常啊,怎么弄到了这个地步……”
费祎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扶到席上,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马谡接过酒杯,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近四十的他此时热泪盈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而费祎坐在一旁,只是轻轻摇头。
等到他的心qíng稍微平复了一些,费祎才继续说道:“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来调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为什么不来?”马谡急切地问道,这一个多月来,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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