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阳已落山,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气氛紧张而压抑。李严和陈到均骑在马上,面色严峻。看到吴泉来了,李、陈、简三人都施了一礼,不过看得出来,他们三个都有点心不在焉。其中要属李严的神色最为复杂,一张方正的脸上似乎涌动着什么qíng绪。
杨洪望着这个黑脸膛的男子,百感jiāo集。李严于他算是有知遇之恩,当他还是一个普通小吏时,李严别具慧眼,把他提到功曹的位子,晋身入中层官吏,这对于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来说,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可惜后来因为徙郡治舍的事,杨洪与李严发生矛盾,愤而挂印辞官。但李严不计前嫌,仍推荐他去做蜀部从事,这才有了接触诸葛亮的机会。
他十分了解李严,知道这个人一向自命不凡,自信能在刘备的益州朝廷中做出一番大事业,若不是诸葛亮从中压制,李严的头衔早已不是辅汉将军这么寒酸了。所以当杨洪看到李严参与到这次yīn谋中来时,虽然感慨万分,却也不怎么意外。
为了制衡诸葛丞相,您竟然愿意向吴人低头吗?杨洪感慨地想。
这时吴泉道:“两位王子呢?”
“他们在宫中。”李严简单地回答道。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之前说过太多的话。
吴泉道:“很好,我想他也已经在路上了,快到了。”他说得没头没脑,杨洪完全听不懂。李严却一抱拳:“万事俱备,只待明公。”
“希望这一次,吴蜀两家能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吴泉呵呵一笑。
杨洪的眉头陡然皱了起来。他原来一直以为,吴人的打算是扶植一个小孩子称帝,然后派兵去平定蜀地。可他们几个主谋如今不急着辅佐其中一人即位,反而把两位王子扔在永安宫内,自己跑来瓮城,不知在打算什么。听李严的口气,似乎明公另有其人,而且还不在城中,而是在城外还没来。
想到这里,他焦虑地扫视了一圈,想努力拨开这些迷雾,吴泉的赤袍一下子映入他的眼帘。
赤袍?对啊,怎么会是赤袍呢?
汉家以孝治天下。如果鲁、梁二王中的一位以刘备继任者身份登基,一定会对先皇风光大祭,以明孝道,否则会惹来全天下的物议。而在大祭期间,就算是场面上,吴国使者也必须要换上丧服以示哀悼。
只有一种可能,吴使才会在这个时候公然穿赤袍而非丧服——他们期待着的登基之人,与刘备并无亲缘关系。甚至可以说,非但没关系,而且还要废除刘备的正朔,以表示两人之间没有继承关系,自然更不可能尽孝了。
并非刘备一系的亲缘,却有自信在益州登基,这样的人,会是谁?
一个名字跳入杨洪的脑海里,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阵车轮碾压碎石的声音。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在场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那辆马车慢慢驶入瓮城,停在广场当中,然后一只枯槁的手掀动门帘,从车厢里探出一个老人的头来。
刘璋?
杨洪握着匕首的手为之一抖,吴泉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动摇,身体朝前一躲,大声叫道有刺客。周围几名卫士飞快地把杨洪按在地上。杨洪对自己的安危毫无关心,他拼命仰起头,要去看清老人的脸。
刘璋!没错,是刘璋。
刘璋,刘焉之子,他曾经是益州的统治者,只因为过于信任刘备,结果变生肘腋,被后者篡取了蜀中河山。刘备称王以后,唯恐刘璋在益州仍有影响力,就把他赶到了南郡公安软禁。等到吕蒙奇袭荆州杀死关羽,吴军占领南郡,把刘璋给接了回去,封为益州牧驻在秭归。
要知道,刘璋在蜀中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吴国一直把他好生供养起来,当做制衡刘备的一枚棋子。
刘备夺取蜀中不过数年,远未到四方宾服的地步。如今天子新死,幼主未立,益州人心惶惶。这时候如果刘璋重新现身益州,一定会一呼百应,让无数当地人士景从。
种种迹象表明,李严是这一次yīn谋的主使者。当刘璋一现身的时候,种种疑问全都廓清了。
难怪原籍川中的李严会成为这次yīn谋的主使者,拥立故主对他来说岂不是顺理成章之事么?难怪陈到会封锁白帝城;难怪简雍毫不关心二王的去留;难怪吴泉会穿上赤色朝服!
这一切的答案,就是刘璋。
杨洪——或者说刘禅——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二王从来不是威胁,刘璋才是。
几道怜悯的目光投向被按在地上的杨洪,他本来也是川籍人士,可以在刘璋手下混个从龙之臣。可惜押错了注,以至于成为刘璋复国的第一个牺牲品。
吴泉恶狠狠地瞪了杨洪一眼,拿手一指尖声喝道:“你这个混蛋,连我都敢挟持,现在知道厉害了?我告诉你,这益州的天气,可是要变了!”他还想过去踏上一脚,却被李严拦住了。
“杀俘不祥,还是先接下刘州牧再说吧。”李严淡淡道,吴泉这才收住手脚,狠狠瞪了杨洪一眼。
刘璋这时完全从马车走下来了,他整个人老态龙钟,脸上满布暗色斑点,浑身都散发着衰朽的气息。失去权力的他,生命在飞速地流逝着,即使到了这时,也没看出来这老人有多么兴奋。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木然扫视四周。李严上前一步,亲热地说:“刘州牧,您到家了。”
刘璋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嘴唇嚅动,喃喃道:“刘玄德……他死了?”
“是的,刚刚去世。”吴泉笑道,“我主一直给您保留着益州牧的头衔,如今可算是实至名归了。”
刘璋又问道:“怎么死的?”
李严道:“病重。”
刘璋呵呵gān笑一声,没说什么。吴泉又凑过来:“我家主公说了,若您想称帝,东吴也一定鼎力支持。届时东西各有一帝,联手伐魏。”他一拍胸脯:“登基用的礼器在下都备好了,只要您愿意,今天就能在这白帝城里当上皇帝。”
刘璋对吴泉的絮絮叨叨显得很不耐烦,他开口道:“吴使节,你可听过北郭先生遇láng的故事?”
吴泉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出这么个无关的故事。
刘璋道:“北郭先生进山遇láng,手中只带着一根大白长蜡烛。北郭先生百般无奈,手持蜡烛作势要打。láng不知蜡烛是何物,以为是棍棒,怯怯不敢靠近。北郭先生见状大喜,真的去拿蜡烛砸láng,结果一下砸断了,láng立刻扑上去将他吃掉。”
吴泉道:“若这北郭先生一直持烛不打,孤láng疑惧,便不会葬身láng腹了。”
刘璋仰起头来,悠悠道:“刘玄德是孤láng,你们东吴是北郭先生,而我,岂不就是那支蜡烛么?”吴泉细细一琢磨,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刘璋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看向吴泉:“烛棒之威,胜在不用。若我一直身在东吴,益州无论谁当权,必然深为忌惮。你们凭此折樽冲俎,无往不利;如今你们把我放了回来,就好比北郭砸烛一般,平白折了一枚好棋子……”说罢他摇摇头,啧啧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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