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_[日]村上春树【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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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可能,我很想避开这种“憔悴方式”。我心目中的文学,是更为自发、更为向心的东西。自然而积极的活力必不可缺。在我而言,写小说就是向险峻的高山挑战,是攀登悬崖峭壁,经过漫长而激烈的搏斗之后,终于踏上顶峰的营生——或是战胜自己,或是败给自己,二者必居其一。我始终牢记这种意象,来从事长篇小说的写作。

  人有一日总会败北。不管愿意与否,伴随着时间的流逝,ròu体总会消亡。一旦ròu体消亡,jīng神也将日暮途穷。此事我心知肚明,却想把那个岔口——即我的活力为毒素击败与凌驾的岔口——向后推迟,哪怕只是一丁半点。这就是身为小说家的我设定的目标。眼下我暂无“憔悴”的闲暇工夫。正因如此,即便人家说我“那样的不是艺术家”,我还要坚持跑步。

  十月六日在KMIT(麻省理工学院)举行朗读会,我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言,所以今天一面练习演讲(当然不发出声来),一面跑步。这种时候当然不听音乐,而是在脑子里嘀嘀咕咕地说英语。

  在日本的时候,几乎没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演讲之类我从来不作。然而使用英语,我已经作过好几次演讲,如有机会,恐怕还会作下去。此言颇有些奇妙:在公众面前发言,同运用日语讲话相比,使用仍然不尽如人意的英语发言,却更为轻松。这大概因为,假如用日语作一场完整的发言,我会被这样一种感觉袭扰:自己仿佛被词语的大海吞噬,其中有着无限的选择、无限的可能。我作为一个文笔家,和日语的关系太过密切了,使用日语向人们讲话时,便会在那富饶的词语大海中张皇失措,沮丧不已。

  就日语来说,我qíng愿坚守独自伏案作文这一营生。在文字的主场上竞技,我尚能较为自在、有效地捕捉词语和文脉,赋予它们轮廓——这毕竟是我的职业。理应以这种方式去把握的东西,倘如换作在万目睽睽之下高声诉说,我便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有一种重要的东西从中零落而去。我恐怕无法认可这样一种剥离。在现实生活里,也不想让自己的脸庞成为公众之物。我不喜欢走在路上时,素不相识者向我打招呼。这才是我不愿意在众人前露脸的最大缘故。

  然而用外语去组构发言稿,语言赋予我的选择范围必是有限——我喜欢阅读英文书籍,却极不擅长英语会话,恰恰如此,我反能安闲自适地登台,心想:反正是外国话,有啥办法?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发现。准备起来自然很费时间。必须将长达三四十分钟的英语讲稿一字不漏地装进脑子里,然后去登坛演讲。逐行逐字地照本宣科,必无法将生动的qíng感传达给听众。得挑选易于听懂的词语,为了让听众身?l5轻松,还得加入一些笑料。要把我的人品与为人,巧妙地传达给对方;要让听众全神贯注地倾听我的发言,哪怕只是暂时地,也得让他们成为我的朋友。为此,我反反复复地练习演讲方法。诚然费时耗力,却会在其中发现某种感触,觉得自己在向新的东西挑战。

  我觉得,跑步时很适合背诵演讲稿之类。一边几乎无意识地迈步,一边在大脑中依序排列词语,检验文章的节奏,设想词句的韵律。就这样,一面将意识放置于别处,一面放脚奔跑,便能毫不费力地以自然的速度奔跑很久很久。只不过,在脑子里自说自话,有时一不留神做出表qíng、摆出姿势来,从对面跑过来的人便一险莫名其妙。

  今天跑步时,我看见一只硕大滚圆的黑额黑雁,死在了查尔斯河的水边。还有一只松鼠,死在了树根下。仿佛是深深地睡去了一般,它们死了。从表qíng看去,它们只是静静地接受了生命的终焉,并非不像从什么中解放出来。此外,在河边的赛艇库房左旁,一个身穿肮脏衣服的流làng汉,推着一辆购物用的手推车,正在放声高唱《美丽的美国》。这究竟是坦率的、发自内。i5的歌声呢,还是一种深深的挖苦?作为一介路人,我未能分辨明白。

  总而言之,日历翻到了十月份。转眼间,一个月便过去了。严酷的季节已然bī近眼前。

  第六章 1996年6月23日北海道佐吕间湖 已经无人敲桌子,无人扔杯子了

  你有没有在一天之内跑过一百公里?世间多数的人(或说jīng神正常的人),恐怕都没有这样的经历。普通的、健康的市民一般不去gān这种鲁莽的事。而我只有过一次,从清晨一直跑到傍晚,跑完了一百公里的赛程。身体消耗当然十分剧烈。比赛后好一段时间,心里对跑步都产生了抗拒qíng绪,曾以为自己再也不gān这种营生。然而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我好了疮疤忘了疼,有朝一日还会再度挑战超级马拉松。明天将运载着什么东西而来,不到明天,谁也不知道。

  话虽如此,现在回想,这场赛事对于作为跑者的我,意义非同小可。独自跑完一百公里,究竟有何意义,我不得而知。然而,它虽不是日常之为,却不违为人之道,恐怕会将某种特别的认识带入你的意识,让你在对自身的看法中添进一些新意。你的人生光景可能会改变色调和形状,或多或少,或好或坏。我自己,就有这样的改变。

  接下去的文字,是赛事数日之后,我“趁着还没有忘记”,记下类似心理素描的东西,尔后整理而成。时隔十载,重读旧文,当时奋笔疾书记载下的所思所感,而今鲜明地复活了。那场苛酷的赛跑究竟给我心中留下了什么样的东西——应当为之高兴的东西,以及无法纯粹地去高兴的东西——也许大体上能为诸位理解,但肯定有人会说“这种东西难以理解透彻”。

  每年六月里,佐吕间湖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在没有梅雨季节的北海道举行。北海道的初夏不失为舒畅惬意的季节,可在佐吕间湖所处的北部,真正的夏天还要很久方来造访。起跑时刻是清早,尤为寒气bī人。为了不让身体冷下来,必须穿得厚厚的才成。红日高升,身体徐徐变暖之后,简直就像反复蜕皮不断成长的虫子一般,跑步者边跑边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脱下来扔掉。可手套是无法取掉的。只穿一件背心,便有些冷。倘使下了雨,更会冷不可当。然而值得庆幸,当日天空始终覆盖着云层,最后却不曾下一滴雨。

  跑步者们顺着临鄂霍次克海的佐吕间湖岸,奔跑一周。跑上一趟方才知道,这实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湖。湖西侧的涌别町是起点,位于东侧的常吕町(现为北见市)则是终点。最后一段,八十五公里至九十八公里之间,要从一个面临大海、唤作稚原生花园的、细长而辽阔的自然公园里穿过。有余裕去观赏风景的话,这段路线诚是非常美丽。整条路线都没有jiāo通管制之类,但是车辆行人原本都极稀少,并无这样的需要。沿道,牛群正在悠闲地吃糙。牛对跑者毫无兴趣,兀自忙于吃糙,无暇理会好事的人们那缺乏常识的学为,同样,跑者也没有余裕去关注牛群的动向。跑过了四十二公里,每隔十公里便设有一个关卡,如果不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便告自动丧失资格。每年都有相当多的人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这是一场相当严格的比赛。为了跑步特地赶到几近日本北端的地方来,我可不愿意在途中受到剥夺资格的处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在规定时间内通过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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