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原因呢?”
“因为不想失望。”
我看她手中的酒杯,继而看她笔直的齐肩秀发,看她形状娇美的薄唇,看她无限深邃的黑漆漆的瞳仁。眼险上有一条透出深思熟虑韵味的细线,仿佛极远处的水平线。
“非常喜欢过去的你,所以不想见了现在的你以后产生失望。”
“我让你失望了?”
她轻轻摇头:“一直从那里看你。一开始好像是别人,毕竟人大了好多好多,又穿了西装。但细看之下,还是过去的初君,一点儿不差。嗳,知道么?你的举止和十二岁时候的相比,几乎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的。”说着,我想笑笑,但没能笑成。
“手的动作,眼珠的转动,用指尖嗑嗑敲什么的习惯,让人难以接近的锁起的眉头——全都和过去一模一样。阿尔玛尼倒是穿了,可里边的内容没什么变化。”
“不是阿尔玛尼。”我说,“衬衣和领带是阿尔玛尼,西装不同的。”
岛本嫣然一笑。
“跟你说岛本,”我继续道,“我一直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和你说的话多得不得了。”
“我也想见你来着,”她说,“可是你不来了。你该明白的吧?上初中你搬去别处以后,我一直等你来,可你怎么也不来。我寂寞得不行,心想你肯定在新地方jiāo了新朋友,把我忘得一gān二净了。”
岛本把烟在烟灰缸里碾灭。她的指甲涂了透明指甲油,宛如jīng巧的工艺品,光溜溜的,别无赘物。
“我怕。”我说。
“怕?”岛本问,“到底怕什么?怕我?”
“不,不是怕你。我怕的是被拒绝。我还是孩子,想象不到你会等我。我真的怕被你拒绝,怕去你家玩给你添麻烦,非常怕,所以渐渐不去了。我觉得,与其在你家闹出什么不快,还不如只保留同你亲亲密密在一起时的回忆好些。”
她稍微歪了下头,转动手心里的腰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吧?”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
“我们本该成为jiāo往时间更长的朋友。说实话,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都没jiāo到朋友,一个也没有。在哪儿都是一个人。所以我总是心想,若你在身边该有多好啊!哪怕不在身边,光是通信也行。那样一来,很多事qíng就不大一样,很多事qíng就容易忍耐得多。”岛本沉默片刻。“也不知为什么,从上初中开始,我在学校里就怎么也gān不顺当了。因为不顺当,就更加自我封闭起来。恶xing循环啊。”
我点点头。
“小学期间我想还算顺当的,上了初中后简直昏天黑地,就像一直在井底生活。”
这也是我从上大学到和有纪子结婚十来年时间里一贯的感受。一旦qíng况别扭起来,这个别扭必然导致另一个别扭,如此越变越糟,怎么挣扎也无法从中脱身,直到有人赶来搭救。
“首先是我腿不好。普通人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其次我光知道看书,不想对别人敞开心扉,无论如何。还有——怎么说呢——外表显眼。所以大部分人认为我是个jīng神扭曲的傲慢女子。或者果真那样也有可能。”
“不错,你或许是漂亮过头了。”
她抽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我擦火柴点燃。
“真认为我漂亮?”岛本说。
“认为。肯定经常有人这么说,我想。”
岛本笑了:“不是的。说真的,我并不怎么中意自己的长相。所以,给你这么说我非常高兴。”她说,“总之一般说来,我不被女孩子喜欢,遗憾是遗憾。我不知想了多少次:即使别人不夸漂亮也无所谓,只想当一个普通女孩,jiāo普通朋友。”
岛本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放在台面上的手,“不过这下好了,你活得这么幸福。”
我默然。
“幸福吧?”
“幸福不幸福,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至少不觉得不幸,也不孤独。”停顿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有时候会因为什么突然这样想来着:在你家客厅两人听音乐的时候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呃,那些唱片现在也都还保留着。纳特·‘金’·科尔、平·克劳斯比、罗西尼、《培尔·金特》,还有好多其他的,一张不少。爸爸死时得到的纪念品。因为听得十分仔细,现在也一道刮痕都没有。我是多么jīng心爱护唱片,你还记得吧?”
“父亲去世了?”
“五年前患直肠癌死的,死得痛苦不堪。原本是那么jīng神的人。”
我见过几次岛本的父亲,壮实得像她家院里的橡树。
“你母亲还好?”
“嗯,我想还好。”
我觉出她语气中似乎含有什么。“和母亲处得不融洽?”
岛本喝gān代基里,把杯子放在台面上招呼调酒师,接着问我:“嗳,没什么拿手jī尾酒?”
“独创的jī尾酒有几种。有一种名称和店名一样——‘罗宾斯·内斯特’。这个评价最好。是我琢磨出来的,底酒是兰姆和伏特加,口感虽好,但相当容易上头。”
“哄女孩子怕是正好。”
“跟你说,岛本,你好像不大晓得,jī尾酒这种饮料大体上还真是gān这个用的。”
她笑道:“那就来它好了。”
jī尾酒上来后,她注视了一会儿色调,然后轻轻啜一小口,闭目让酒味沁入全身。“味道十分微妙。”她说,“不甜,也不辣,简单清淡,却又有类似纵深感的东西。不知道你还有这份机灵。”
“我做不出酒柜,汽车上的油过滤器也换不了,邮票都贴不正,电话号也时常按错。不过有创意的jī尾酒倒配出了几种,评价也不错。”
她将jī尾酒杯放在杯托上,往里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每次她举起酒杯,天花板吊灯的光都微微摇颤。
“母亲好久没见到了。十年前发生了很多麻烦事,那以来几乎再没见面。父亲葬礼上见面倒算是见面了。”
钢琴三重奏乐队演奏完原创慢四步爵士舞曲,钢琴开始弹《STAR—CROSSED LOVERS》(译注:《STAR—CROSSED LOVERS》:意为“灾星下出生的(不幸的)恋人们”。)的序曲。我在店里时钢琴手经常弹这支叙事曲,知道我喜欢听。在埃林顿创作的乐曲里边它不很有名,也引不出我个人的回忆,但偶然听过一次之后,长期以来一直让我难以割舍。无论学生时代还是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期间,每到晚间我就听收在埃林顿“公爵”密纹唱片《可爱的雷声》中的《STAR CROSSED LOVERS 》,翻来覆去地听,没完没了地听。其中,约翰尼·霍吉斯有一段委婉而优雅的独奏,每当听到那不无倦慵的优美旋律,往事便浮上脑际:算不上多么幸福的时代,又有很多yù望得不到满足,更年轻、更饥渴、更孤独,但确实单纯,就像一清见底的池水。当时听的音乐的每一音节、看的书的每一行都好像深深沁入肺腑,神经如楔子一样尖锐,眼里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对方。就是那么一个年代。一听到《STAR CROSSED LOVERS 》,我就想起当时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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