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太阳以西_村上春树【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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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那样认为。我觉得你在创造许许多多的东西。”

  “比如什么东西?”

  “比如无形的东西。”说完,我把视线落在自己膝头的手上。

  岛本手拿酒杯久久望着我。“你说的可是心qíng什么的?”

  “是的。”我说,“无论什么迟早都要消失。这个店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无法晓得。如果人们的嗜好多少改变、经济流势多少改变的话,现在这里的状况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这种例子我见了好几个,说没就没。有形的东西迟早都要没影,但是某种qíng思将永远存留下去。”

  “不过初君,唯其存留才痛苦的qíng思也是有的。不这样认为?”

  高音萨克斯手走来感谢我送的酒,我感谢他的演奏。

  “近来的爵士乐手都变得彬彬有礼了。”我对岛本解释说,“我当学生那阵子不是这样。提起搞爵士乐的,全都吸大麻,一半左右xing格有障碍。不过倒是可以时不时听到着实把人惊个倒仰的厉害演奏。我常去新宿的爵士乐俱乐部听爵士乐来着,去寻求惊个倒仰的体验。”

  “你是喜欢那些人的吧,初君?”

  “或许。”我说,“没有人会寻求相对好的并陶醉其中。虽然九个出格离谱,但有一个无与伦比——人们寻求的是这个。而推动世界前进的便是这个。我想这就是所谓艺术吧。”

  我再次盯视自己膝头上的双手,然后扬起脸看岛本。她等待着我继续下文。

  “但现在多少不同了。因为我现在是经营者,我所做的是投入资本加以回收。我不是艺术家,不是在创造什么,也不是在这里资助艺术。qíng愿也罢不qíng愿也罢,没有人在这个场所寻求那样的东西。对经营方来说,彬彬有礼穿戴整洁的人要容易对付得多。这怕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不是说整个世界非充满查利·帕克‘鸟儿’不可。”

  她又要了杯jī后酒,换了支烟。长时间的沉默,岛本似乎在一个人静静思考什么,我倾听低音提琴手悠长的独奏:《可拥抱的你》。钢琴手时而轻轻击弦,鼓手时而擦一把汗喝一口酒。一位常客来我身边闲聊了几句。

  “嗳,初君,”许久,岛本开口道,“不晓得哪里有条河?一条山溪一样清亮亮的河,不很大,有河滩,不怎么停滞,很快流进大诲的河。最好是流得急的。”

  我吃了一惊,看着岛本的脸。“河?”我吃不透她要说什么。她脸上没有任何堪称表qíng的表qíng。脸是对着我,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眺望相距遥远的风景。

  感觉上真好像自己离她很远很远。她和我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如此一想,我心中不能不泛起某种悲哀。她眼睛里含有让我泛起悲哀的什么。

  “为什么突然冒出河来?”我试着问。

  “只是偶然想到问问。”岛本说,“不晓得有那样的河?”

  学生时代,我一个人扛着睡袋到处旅行,整个日本各种各样的河都看过了,但怎么也想不起她要的河。

  “日本海那边好像有这样一条河。”我想了一会儿说,“河名记不得了,大约在石川县。去了就知道。应该最接近你要的河,我想。”

  我清楚地记着那条河。去那里是大学二年级或三年级那年秋天放假的时候。红叶姹紫嫣红,四周群山简直像被血染红了一般。山下就是海,河流清亮亮的,林中时闻鹿鸣。记得在那里吃过的河鱼十分够味儿。

  “能把我领去那里?”岛本问。

  “石川县哟!”我用gān涩的声音说,“不是去江之岛。先坐飞机,再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去了就得住下——你也知道,现在的我无法做到。”

  岛本在高脚椅上缓缓转身,从正面看着我。“跟你说,初君,我也完全知道这样求你是不对的,知道这对你是很大的负担。可除了你我没有可求的人,而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那里,又不想一个人去。除你以外,对谁都不好这样相求。”

  我看着岛本的眼睛。那眼睛仿佛是什么风都chuī不到的石荫下的一泓深邃的泉水,那儿一切都静止不动,一片岑寂。凝神窥视,勉qiáng可以看出映在水面上的物像。

  “对不起。”她忽地排尽体内气力似的笑笑,“我不是为了求你做这件事才来的,只是想见你,和你说说话,没打算提起这个。”

  我在脑袋里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大早出门乘飞机往返,估计入夜前能赶回来——当然要看在那边花多长时间。”

  “我想在那边花不了多少时间。”她说,“你真能找出那样的时间?找出和我一起飞去那里又赶回来的时间?”

  “差不多吧。”我想了想说,“现在还不好说定,不过我想问题不大。明天晚上打电话到这里来可好?届时我在这里。那之前我安排妥当。你的日程呢?”

  “我什么时候都行,没什么日程。只要你方便,我随时可以动身。”

  我点点头。

  “啰啰嗦嗦真对不起。”她说,“或许我还是不该来见你。说不定最终我只能把一切弄糟。”

  将近十一点她起身回去。我撑伞为她拦了一辆出租车。雨还在下。

  “再见。添了很多麻烦,谢谢。”岛本说。

  “再见。”

  之后我折回店内,坐回吧台原来的座位。那里仍剩有她喝的jī尾酒,烟灰缸里留着几支她吸剩的“沙龙”。我没叫男侍撤下,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酒杯和烟头上沾的淡浅的口红。

  回到家时,妻还在等我。她在睡衣外披了件对襟毛衣,用录像机看《阿拉伯的劳伦斯》。镜头是劳伦斯越过无数艰难险阻横穿沙漠,终于到达苏伊士运河。单我知道的,这部电影她就已看了三遍。她说看多少遍都看不腻。我坐在旁边,边喝葡萄酒边一起看那电影。

  “这个星期日游泳俱乐部有个活动。”我对她说。俱乐部里有个成员拥有相当大的游艇,以前我们不时坐艇去海湾游玩,在那里喝酒、钓鱼。二月份玩游艇有点儿冷,但妻对游艇差不多一无所知,因此对此没什么疑问,况且星期天我极少一个人出去。她似乎认为最好还是偶尔出去见见其他方面的人,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一早就出去,估计八点前能回来。晚饭在家吃。”我说。

  “行,星期天正好妹妹来玩。”她说,“要是不冷,大家就带盒饭到新宿御苑玩去,四个女人家。”

  “那也蛮不错嘛。”

  翌日下午,我去旅行社订了星期日的机票和要租的车。傍晚六点半有一班飞回东京,看来勉qiáng可以赶回吃晚饭。之后我去店里等她的电话。电话十一点打来了。“时间总可以找得出,忙倒是够忙的。这个星期日怎么样?”我说。

  她说没问题。

  我告以飞机起飞时间和在羽田机场的碰头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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