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不至于像十二。”
“不至于像十二。”我说。
jī尾酒端来,岛本啜了一口,像倾听什么低微声响似的悄然闭上眼睛。她一闭眼,我又得以看见她眼睑上那条细线。
“我说初君,我时常想这里的jī尾酒来着,想喝。喝哪里的jī尾酒都跟在这里喝的多少有所不同。”
“去很远的地方了?”
“何以见得?”岛本反问。
“看上去好像。”我说,“你身上总像有那样的气息——长时间去很远很远地方的气息。”
她扬脸看我,点了下头。“嗳,初君,长时间里我……”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住了。我打量她搜肠刮肚的样子。但似乎未能找出词句。她咬住嘴唇,旋即又是一笑:“对不起,总之。本该联系一下才是。但某种东西我是不想触动的,想原封不动保存在那里。我来这里或不来这里——来这里时我在这里,不来这里时……我在别处。”
“没有中间?”
“没有中间。”她说,“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不存在中间xing的东西。”
“不存在中间xing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我说。
“是的,不存在中间xing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
“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舍也不存在。”
“是的,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舍也不存在。”岛本说。然后好笑似地看着我。“你这人还蛮有幽默感嘛。”
钢琴三重奏乐队开始演奏《STAR CROSSED LOVERS 》。我和岛本默默听了一会儿。
“嗳,提个问题好么?”
“请。”
“这支曲可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我,“好像你一来这里就必定奏起这支曲。是这儿的一项什么规定不成?”
“算不上什么规定,演奏它只是出于好意——他们知道我喜欢这支曲。所以我在的时候时常演奏。”
“好曲子!”
我点点头。
“好得很。不光好,还很复杂,听几遍就听出来了。不是谁都随便演奏得了的。”我说,“《STAR CROSSED LOVERS 》,埃林顿‘公爵’和彼利·斯特雷霍很早以前创作的,一九五七年吧。”
“《STAR CROSSED LOVERS 》,”岛本说,“什么意思呢?”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不幸的恋人们。英语里有这样的说法。这里指罗密欧与朱丽叶。埃林顿和斯特雷霍为了在安大略莎士比亚纪念大会上演奏而创作了包括这支曲在内的组曲。原始演奏中,约翰尼·霍吉斯的中音萨克斯管演奏朱丽叶,保罗·贡萨维斯的高音萨克斯管演奏罗密欧。”
“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岛本说,“简直像为我们作的曲子,嗯?”
“我们是恋人么?”
“你认为不是?”
我观察岛本的表qíng。她脸上已不再有微笑现出,惟见瞳仁里闪着微弱的光。
“岛本,我对如今的你还一无所知。”我说,“每次看你的眼睛我都这样想,对你我还一无所知。勉qiáng算是知道的,只是十二岁时的你,住在附近的、同班的岛本。这距今已过去了二十五年。还是流行扭摆舞、有轨电车跑来跑去年代的事,没有盒式磁带没有月经棉塞没有减肥食品年代的事,地老天荒了!而那时的你以外的倩况,我几乎一无所知。”
“我眼睛里那样写着了?写着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眼睛里什么也没写的。”我说,“写在我眼睛里:我对你一无所知。只不过映在你眼睛罢了,用不着介意。”
“初君,”岛本说,“什么都不能跟你说,我实在过意不去,真这么觉得的。可那是没办法的事,一筹莫展啊。所以什么也别再说了可好?”
“刚才也说了,纯属自言自语。你别往心里去。”
她把手放在领口,手指久久摸着鱼形饰针。我一声不响地倾听钢琴三重奏。演奏结束,她鼓掌,喝了口jī尾酒,随后长叹一声,看我的脸。“六个月时间实在够长的了。”她说,“不过反正往后一段时间大概是能来这里的,我想。”
“magic word.(译注:magic word:魔语,魔术语。)”我说。
“magic word?”
“大概和一段时间。”
岛本浮起微笑看着我,然后从小手袋里取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看你,有时觉得就像看遥远的星星。”我说,“看起来非常明亮,但那种光是几万年前传送过来的。或许发光的天体如今已不存在了,可有时看上去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现实感。”
岛本默然。
“你在那里,”我说,“看上去在那里,然而又可能不在。在那里的没准只是你的影子,真实的你说不定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已消失在遥远的往昔也末可知。我越来越不明白怎么回事。伸出手去确认,但每次你都用‘大概’和‘一段时间’的迷雾倏地掩住身体。我说,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大概不会久吧。”
“你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幽默感。”说罢,我笑了。
岛本也笑了。那是雨后最初的阳光从悄然裂开的云隙中泻下般的微笑。眼角聚起的温馨的鱼尾纹,似乎给我以美好的承诺。“嗳,初君,有礼物给你。”
她把一件包着漂亮的包装纸、打着红色礼品结的礼物递到我手上。
“好像唱片嘛。”我掂掂重量说。
“纳特·‘金’·科尔的唱片,以前两人经常一块儿听来着。亲切吧?让给你。”
“谢谢。可你不需要吗?父亲留下的纪念品吧?”
“另外还有好几张,没关系的。这个给你。”
我定睛细看这包在包装纸里打着礼品结的唱片。于是,人们的嘈杂声和钢琴三重奏恰如急速撤退的cháo水一般远远遁去,留在这里的惟独我和岛本两人,其他一切无非幻影而已。这里既无一贯xing又无必然xing,不过是纸糊的舞台装置罢了。真正存在于此的只有我和岛本。
“岛本,”我说,“两人找地方听听这个好么?”
“真能那样,肯定妙不可言!”她说。
“我在箱根有座小别墅,那里谁也没有,又有唱机。这个时间,开车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岛本看一眼表,转而看我:“这就去?”
“这就去。”我说。
她像看远处什么景物时那样眯fèng着眼睛看我。“现在都十点多了。去箱根再回来可就相当晚了,你不要紧?”
“我不要紧。你呢?”
她再次看表,之后闭目十秒钟。再睁开时,脸上现出了某种新的神qíng,仿佛闭目时间里她去了远处什么地方,把什么放在那里后又赶了回来。“好的,去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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