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太阳以西_村上春树【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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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想的,我想、你恐怕、不明白。”她像对孩子解释什么似的缓慢而仔细地吐出每一个字。“你、肯定不明白。”

  她看着我。但晓得我什么也不会说之后,便拿起杯子啜了一小口威士忌。“跟你说,我也并不就那么傻的。我可是在和你一同生活、一同睡觉的。你有喜欢的女人这点事儿,我已看出相当长的时间了。”

  我默不作声地目视有纪子。

  “可是我并不责怪你。谁喜欢上谁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喜欢上的自然喜欢上。你肯定光我是不够的,这在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和和气气,你对我非常不错。和你生活我非常幸福。就是现在我也喜欢你,我想。但归根结蒂,我对于你不是个完完全全的女子。这点我多少有所觉察,料想迟早肯定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奈何不得的,所以我并没有因为你喜欢上别的女人而责怪你。说实话,生气都没生气,说来不可思议,是没怎么生气。

  我只是难过,只是难过得不行。本来我已做了想象,想象出现这种事心里怕要难过,但这远远超出了想象。”

  “对不起。”我说。

  “不必道歉。”她说,“如果你想和我分手,分手也没什么太要紧,什么也别说分开就是。想同我分手?”

  “不清楚。”我说,“我说,能听我解释几句?”

  “解释?关于你和那女人的?”

  “嗯。”

  有纪子摇头:“那个女人的事一句也不想听。别再加重我的难过。至于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和想gān什么,那怎么都无所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你想还是不想和我分手。房子也好钱也好什么我都不要。想得到孩子也给你。真的,不是开玩笑,这。所以,要是想分手,只说想分手就行。我只想知道这一点。别的概不想听。Yes 或No,到底哪个?”

  “不清楚。”我说。

  “你是说想不想和我分手你不清楚?”

  “那不是。我是不清楚能否回答本身。”

  “什么时候能清楚?”

  我摇摇头。

  “那,慢慢想好了。”有纪子叹口气道,“我等着,不碍事,花时间慢但想好定下。”

  从这天夜里起,我开始拿被褥在客厅沙发上睡。孩子们半夜不时起chuáng走来,问爸爸怎么在这儿睡。我解释说爸爸近来打鼾打得厉害,暂时同妈妈分开睡,不然妈妈睡不着。有时候女儿中有一个钻到我被窝里来,这时我就在沙发上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也有时听到有纪子在卧室里抽泣。

  此后差不多两个星期,我始终生活在无休无止的记忆里。我逐一回想自己和岛本度过的最后夜晚发生的事,力图从中读出某种信息。回想自己怀里的岛本,回想岛本伸进白连衣裙里的手,回想纳特·“金”·科尔的歌声和炉里的火,一句一句再现她当时出口的话语。

  “刚才我也说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岛本在那里边说,“我身上不存在中间xing的东西。不存在中间xing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

  “这我已经决定了,岛本。”我在里边说道,“你不在的时间里我不知就此考虑了多少次,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想起从助手席上盯视我的岛本的眼睛。那含有某种冲动的视线仿佛清晰地烙在了我的脸颊。大约那是超越视线的什么。现在我已能够感觉出当时她身上dàng漾的死的气息了。她的确打算一死了之的,想必是为和我一起死才去箱根的。

  “同时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这个你可明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时,岛本是在需求我的生命。现在我可以理解了。就像我得出最后结论一样,她本也得出了最后结论。自己为什么就没领悟到呢?大概她已拿定主意:在同我相互拥抱一夜后,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猛然旋转宝马的方向盘,两人一起死掉。对她来说,恐怕此外别无选择,我想。然而那时有什么东西使她打消了这个念头,独自把一切藏在心里而销声匿迹了。

  我向自己发问:岛本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境况呢?那是怎样的一条死胡同呢?到底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出于什么目的以什么方式将其bī入那步田地的呢?为什么逃离那里即必定意味着死亡呢?我就此考虑了许多许多次。我将所有线索排列在自己面前,进行大凡可能的推理。然而茫无头绪。她怀揣秘密消失了。没有大概没有一段时间,悄无声息地遁往某处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难受。归根结蒂,她拒绝同我共有秘密,尽管我们那般水rǔjiāo融、彼此一体。

  “某种事qíng一旦向前推进,是不可能再复原的,初君。”岛本想必这样说。在这后半夜的沙发上,我可以捕捉到她如此述说的声音,可以清楚地听到这声音编织的话语。“如你所说,如果两人能单独去哪里重新开始新的人生,那该多么好啊!可遗憾的是不可能从这个场所脱身,物理上的不可能!”

  在那里岛本是十六岁的少女,站在向日葵前不无拘谨地微笑着。“说到底我是不该去见你的。这点一开始我就知道,已经预想到了势必如此。可是我实在忍无可忍。无论如何都想看到你,而看到你又不能不打招呼。嗳,初君,那就是我。我原本没那个念头,结果却使一切前功尽弃。”

  估计往后再不可能见到岛本了。她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她已从我面前消失。她曾经在那里,但现在已杳无踪影。那里是不存在所谓中间的。不存在中间xing的东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间。国境以南或许有大概存在,而太阳以西则不存在大概。

  我每日都一字不漏地看报,看有没有关于女xing自杀的报道,但没发现类似的消息。世上每天都有不少人自杀,自杀的全是别人。能够面带绝妙微笑的三十七岁美貌女子,据我所知似乎尚未自杀。她只不过是从我面前消失了而己。 外表上我仍在继续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基本上由我送小孩去幼儿园,再去接回。车上我同小孩一起唱歌。在幼儿园门前不时同那个260E车上的年轻女子说话,惟独同她说话的短暂时间里才得以忘却诸多烦恼。我同她依然只谈吃的和穿的,每次见面我们都带来关于青山附近以及自然食品方面的新见闻,乐此不疲地jiāo流不止。

  工作上我也恰到好处地履行着往常的职责,每天晚上系好领带到店里去,同要好的常客聊天,听取员工们的意见和抱怨,打工的女孩过生日送她一点小礼物,音乐家来玩时招待喝酒,请其品尝jī尾酒的味道。时时提醒乐队调准钢琴,提醒酩酊大醉的客人别影响其他客人,有什么纠纷即时化解。店的经营近乎过分地风调雨顺,我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柳暗花明。

  只是,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对两家店满怀热qíng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外表上我同以前毫无二致,甚至比以前还要和风细雨、还要侃侃而谈。然而自己心中有数。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环视,较之过去,似乎很多东西都显得黯然失色、呆头呆脑,已经不再是色彩绚丽工艺jīng湛的空中花园了,无非随处可见的吵吵嚷嚷的普通酒吧。一切都那么造作那么浅薄那么寒伧,不过是以掏酒鬼口袋为目的而建造的舞台装置罢了。我脑海中的幻想不觉之间已dàng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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