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胸口感受着有纪子手心的温煦,脑袋里在思考死。那天是有可能在高速公路上同岛本一起死掉的。果真那样,我的身体就不会在这里了,我势必消失、消灭,一如其他许许多多。但是现在我存在于此,胸口存在着带有有纪子体温的手心。
“嗯,有纪子,”我说,“我非常喜欢你。见到你那天就喜欢,现在同样喜欢。假如遇不上你,我的人生要凄惨得多糟糕得多。这点上我深深感谢你,这种心qíng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然而我现在这样伤害了你,我想我这人大概相当自私自利、不地道、无价值。我无谓地伤害周围的人,同时又因此伤害自身。损毁别人,损毁自己。我不是想这样才这样的,而是不想这样也得这样。”
“的确是的。”有纪子以沉静的声音说。笑意似乎仍留在她嘴角。“你的确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地道的人,确确实实伤害了我。”
我注视了一会儿有纪子的表qíng。她话里没有责怪我的意味。既非生气,又不悲伤,仅仅是将事实作为事实说出口来。
我慢慢花时间搜寻词句:“在此前的人生途中,我总觉得自己将成为别的什么人,似乎总想去某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在那里获取新的人格。迄今为止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这在某种意义上是成长,在某种意义上类似改头换面。但不管怎样,我是想通过成为另一个自己来将自己从过去的自己所怀有的什么当中解放出来。我一心一意认认真真地这样求索不已,并且相信只要努力迟早会实现的。然而最终我想我哪里也未能抵达,无论如何我只能是我。我怀有的缺憾无论如何都依然如故。无论周围景物怎样变化,无论人们搭话的声音怎样不同,我也只能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我身上存在着永远一成不变的致命的缺憾,那缺憾带给我qiáng烈的饥饿和gān渴。这饥饿和gān渴以前一直让我焦头烂额,以后恐怕也同样使我烦躁不安。因为在某种意义上缺憾本身即是我自身,这我心里明白。如果可能,现在我想为你而成为新的自己,这我应该是做得到的。可能并不容易,但努力下去,总还是可以获得新的自己的。不过老实说来,事qíng一旦发生一次,可能还要重蹈覆辙,可能还要同样伤害你,对你我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我所说的资格就是指这个。对这种力量,无论如何我都不具有战而胜之的自信。”
“这以前你始终想挣脱这种力量来着?”
“我想是的。”
有纪子的手仍放在我胸口未动。“可怜的人儿。”她说。声音就好像在朗读墙上写的大大的字。或者墙上果真那么写着也未可知。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不想同你分手,这点清清楚楚。但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究竟对还是不对,就连这是不是我所能选择的都不知道。喏,有纪子,你在这里,并且痛苦,这我可以看到。我可以感觉出你的手。然而此外还存在看不到觉不出的东西——比如说qíng思那样的东西,可能xing那样的东西。那是从什么地方渗出或纺织出来的,而它就在我心中。那是无法以自己的力量来选择或回答的东西。”
有纪子沉默有顷。夜行卡车不时从窗下的路面上驶过。我目光转向窗外,外面一无所见,惟独联结子夜与天明的无名时空横陈开去。
“拖延的时间里,我好几次想到了死。”她说,“不是吓唬你,真是这样。好几次我都想死。我就是这样孤独寂寞。死本身我想大概没有什么难的。嗯,你该知道吧?就像房间空气一点点变稀变薄一样,我心中求生的yù望渐渐变小变淡,那种时候死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甚至小孩儿都没考虑,几乎没考虑到自己死后小孩儿会怎么样。我就是孤独寂寞到这个地步。这点你怕是不明白的吧?没有认真考虑的吧?没有考虑我感觉什么、想什么、想做什么的吧?”
我默然无语。她把手从我胸口拿开,放在自己膝头。
“但终究我没有死,终究这样活了下来。这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自己到最后恐怕还是要接受的。所以我没有死。问题不在于什么资格,什么对与不对。你这人也许不地道,也许无价值,也许还要伤害我,但这些都不是问题。你肯定什么都不明白。”
“我想我大概什么都不明白。”我说。
“而且什么也不想问。”
我张嘴想说什么。但话未出口。我确实什么都不想问有纪子。为什么呢?我为什么就不想问问有纪子呢?
“资格这东西,是你以后创造的。”有纪子说,“或者是我们。也许我们缺少那东西。
过去我们好像一起创造了许多东西,实际上可能什么都没创造。肯定是很多事qíng过于顺利了,我们怕是过于幸福了。不这样认为?”
我点点头。
有纪子在胸前抱起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过去我也有美梦来着,有幻想来着,可不知什么时候都烟消云散了,还是遇见你之前的事。我扼杀了它们,多半是以自己的意志扼杀了抛弃了它们,像对待不再需要的身体器官。至于对还是不对,我不知道,但我那时只能那样做,我想。我经常做梦,梦见谁把它送还给我,同样的梦不知做了多少次。梦中有人双手把它捧来,说‘太大,您忘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梦。和你生活,我一直很幸福,没有可以称得上不满的东西,没有什么更想得到的东西。尽管这样,还是有什么从后面追我。半夜一身冷汗,猛然睁眼醒来——我原本抛弃的东西在追赶我。被什么追赶着的不仅仅是你,抛弃什么失去什么的不仅仅你自己。明白我所说的?”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你有可能再次伤害我。我也不知道那时我会怎么样。保证之类任何人都做不出,肯定。我做不出,你也做不出。但反正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我抱过她的身子,抚摸她的头发。
“有纪子,”我说,“从明天开始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再一次从头做起。今天就太晚了。我准备从完完整整的一天开始,好好开始。”
有纪子好半天盯住我的脸。“我在想——”她说,“你还什么都没有问我。”
“我准备从明天再次开始新的生活,你对此怎么想?”我问。
“我想可以的。”有纪子淡然一笑。
有纪子折回卧室后,我仰面躺着久久注视天花板。没有任何特征的普通公寓的天花板,上面没有任何有趣的东西。但我盯住它不放。由于角度的关系,车灯有时照在上面。幻影已不再浮现。岛本rǔ峰的感触、语音的余韵、肌肤的气味都已无法那么真切地记起。时而想起泉那没有表qíng的面孔,想起自己的脸同她的脸之间的车窗玻璃的感触。每当这时,我便紧闭双眼想有纪子,在脑海中反复推出有纪子刚才的话。我闭目合眼,侧耳倾听自己体内的动静。大概我即将发生变化,而且也必须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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