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甚至铤而走险。
譬如,有人拒绝转卖土地。从古以来卖鞋的店铺就不吃这一套。于是,便有一些为虎作怅的恶棍不知从何处胃出。庞大的企业集团完全拥有这种渠道,从政治家、小说家、流行歌手到地痞无赖,大凡仰人鼻息者无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恶棍攻上门来,而警察却对这类事件迟迟不予制止,因为早已有话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里去。这甚至不算是腐败,而是一种体制,也就是所谓投资。诚然,过去或多或少也有这等勾当。与过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资网络要细密得多,结实得多,远非过去所能比。庞大的电子计算机使之成为可能,进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巨细无遗地网入其中,通过集约和细分化,资本这具体之物升华为一种概念,说得极端一点,甚至是一种宗教行为。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驰汽车那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话。
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善恶这一标准也已被仔细分化,被偷梁换柱。善之中有时髦的善和不时髦的善,恶之中有时髦的恶和不时髦的恶。时髦的善之中有正规的,有随便的,有温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满激qíng的,有装模作样的。其组合式也令人饶有兴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尔萨尔迪裤子,脚穿波里尼皮鞋一样,可以享受复杂风格的乐趣。在这样的世界上,哲学愈发类似经营学,愈发紧贴时代的脉搏。
当时我没有在意,如今看来,1969年世界还算是单纯的。在某些场合,人们只消向机动队员扔几块石头便可以实现自我表现的愿望。时代真是好极了。而在这是非颠倒的哲学体系之下,究竟有谁能向警察投掷石块呢?有谁能够去主动迎着催泪弹挺身而上呢?这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这并非危言耸听。
记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内幕。然而无论他怎样大声疾呼,其报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说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声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内幕,而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必然程序。人们对此无不了然于心,因此谁也不去注意。巨额资本采用不正当手段猎取qíng报,收买土地,或qiáng迫政府做出决定;而其下面,地痞无赖恫吓小本经营的鞋店,殴打境况恓惶的小旅馆老板——有谁把这些放在心上呢?事qíng就是这样。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作为报道我以为是成功的。材料翔实,字里行间充满正义感。但落后于时代。
我将这篇报道的复印件揣进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宾馆的管理人,想那个生来便笼罩在失败yīn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来自时代的挑战。
“一个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语。
正值女侍走过,她诧异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宾馆。
8
我从房间里给过去的合伙人打电话。一个我不晓得的人接起电话问我的名字,又一个我不晓得的人接起问我的名字,再其次他才好歹出来。想必很忙。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通话了。不是我有意回避,只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他一直怀有好感,现在也一如既往。但最终,他对我(或我对他)属于“已经通过的领域”。不是我把他qiáng行推往那里,也并非他自行投身进去。总之我们所走的路不同,且两条路永远不会jiāo叉,如此而已。
活得好吗?他问。
还好,我说。
我说现在札幌,他问冷不冷。
冷,我回答。
工作方面如何,我问。
很忙,他答道。
酒不要喝过头,我说。
近来没怎么喝,他说。
那边现在正下雪吗?他问。
这工夫什么也没下,我回答。
如此接二连三对踢了一阵子礼仪球。
“现有一事相求。”我切入正题,很早以前他欠过我一笔账,他记得,我也记得。况且我又是轻易不开口求人的人。
“好的。”他蛮痛快。
“以前一起做过旅馆行业报纸方面的活计吧,”我说,“大约5年前,记得?”
“记得。”
“那方面的路子还没断?”
他略一沉吟。“没什么往来,断倒是没断。打火升温不是不可能。”
“里边有个记者对产业界内幕了如指掌,是吧?名字想不起来了。瘦瘦的,经常戴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和他还能接上头?”
“我想接得上。想了解什么?”
我把有关海豚宾馆丑闻的那篇报道扼要地说了一遍。他记下周刊名称和发行日期。接着我讲了大海豚宾馆之前那间小海豚宾馆的qíng况,告诉他想了解下边几件事:首先,新宾馆为什么袭用“海豚宾馆”这一名称?其次,小海豚宾馆经营者的命运如何?再次,那以后丑闻有何进展?
他全部记下,对着听筒复述一遍。
“可以了?”
“可以了。”我说。
“急用吧?”他问。
“是啊。”我说。
“争取今天就联系上,能把你那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讲了宾馆的电话号和我的房间号。
“好,回头再说。”言毕,他放下电话。
我在宾馆的自助餐厅简单吃了午饭。下到大厅,眼镜女孩儿正在服务台里。我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静静地注视她。她看上去很忙,似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或许意识到而佯装不知也不一定。但怎么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目睹她的一举一动。一边看,一边心想当时只要有意,早就和她睡到一起了。
我必须这样不时地给自己增加勇气。
看她看了10分钟,然后乘电梯上到十五楼,回房间看书。今天同样yīn沉沉的,使人恍若生活在只透进一点光亮的纸笼子里。因随时可能有电话打来,我不想出门,而呆在房间里便只有看书这一桩事可gān。杰克·伦敦的传记最后读罢,接着拿起有关西班牙战争的书。
这一天好像尽是huáng昏,无限延长的huáng昏。没有高低起伏。窗外灰色迷蒙,其间开始一点点掺进黑色,很快夜幕降临,但也不过是yīn郁的程度略有改变而已。天地间仅有两种色调:灰与黑。变化不外乎二者的定时更迭。
我利用房间服务项目要来三明治。我逐个地、细嚼慢咽地吃着三明治,并从电冰箱中取出啤酒,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无事可gān的时候,势必在各种琐事上磨磨蹭蹭,打发时间。7点半时,合伙人打来电话。
“联系上了!”他说。
“费不少劲吧?”
“一般一般。”他想了一下答道。恐怕是费了一番周折。“简单说一下吧。首先,这个问题早已严严实实地盖上了盖子。已经被封盖捆好送到保险柜里去了。再也不会有人去捅它动它,一切都已过去。丑闻已不再存在。政府内部和市机关大楼里也许有两三处非正常变动,但方式隐蔽,再说也不是大的变动,微调罢了。再不可能往上触动任何人物。检察厅倒是有一点动作,但没抓到确凿证据。错综复杂得很。禁区。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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