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儿。”我说。
“那么,”羊男道,“而且,现在你需要我。因为你在困惑,不知道自己寻求什么。你处于抛弃和被抛弃的jiāo界地带。你想去知不知该去的地方。你遗失了很多,把很多连接点一一解开,却又没物色到替代之物。所以你感到困惑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无所连接飘零无寄,实际也是如此。你所能连接的地方只有这里。”
我思索了一会,说:“大概是那样的,如你说的那样。我是在抛弃和被抛弃的处境中,是在困惑,是无所连接,是只能连接在这里。”我停顿一下,看着烛光下的手,“其实我也有所感觉,感觉到有什么要同我连接。所以梦中才有人寻求我,为我流泪。我也一定是想同什么相连相接,我觉得是这样。喏,我准备从头开始,为此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羊男没有做声,而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于是一股十分滞重的沉默袭来,使人犹如置身于深不可测的dòng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压进我的双肩,以至我的思维都处于这重力——湿漉漉的重力的压迫之下,从而裹上一层深海鱼般令人不快的硬皮。烛火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摇曳不已。羊男眼睛朝着烛光一边。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羊男缓缓抬起头,注视着我。
“为了将自己同某种东西稳妥地连接在一起,你必须尽一切努力。”羊男说,“能否一帆风顺我不知道。我也已经老了,jīng力不如以前充沛了,不知道能帮你帮到什么地步,尽力而为就是。不过,就算一帆风顺,你也未见得获得幸福,这点我无法保证。也许那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处你应该去的地方,底细无可奉告。总之如同你自己刚才说的那样,你看起来已经变得十分坚挺顽固。一旦坚固的东西是不可能恢复原状的。况且你也不那么年轻了。”
“如何是好呢,我?”
“这以前你已经失却了很多东西,失却了很多宝贵的东西,问题不在于谁的责任,而在于你所与之密切相连的东西。每当你失去什么,你肯定马上连同其他什么东西一起扔在那里,像要留作标记似的。你不该这样做,不该把应留给自己的东西也扔在那里。结果,你自身也因此一点点地受到侵蚀,为什么呢?你何苦做这种事qíng呢?”
“不明白。”
“可能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宿命——怎么说呢,想不起合适字眼……”
“倾向。”我试着说。
“对,对对,是倾向,我赞同。即使人生再重复一次,你也必定是做同样的事qíng,这就是所谓倾向。而且倾向这种东西,一旦超过某一阶段,便再也无法挽回,为时已晚。这方面我已经无能为力,我能做的惟一事qíng就是看守这里和连接各种东西。此外一无所能。”
“如何是好呢,我?”我重复刚才的问话。
“刚才我已说了,尽力而为就是,争取把你连接妥当。”羊男说,“但只这样还不够,你自己也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光是静坐空想,那样你永远走投无路,明白吗?”
“明白。”我说,“那么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跳舞,”羊男说,“只要音乐在响,就尽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话?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虑为什么跳,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意义那玩艺儿本来就没有的。要是考虑这个脚步势必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就再也爱莫能助了。并且连接你的线索也将全部消失,永远消失。那一来,你就只能在这里生存,只能不由自主地陷进这边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脚步,不管你觉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废,务必咬紧牙关踩着舞点跳下去。跳着跳着,原先坚固的东西便会一点点疏软开来,有的东西还没有完全不可救药。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为惧的。你的确很疲劳,jīng疲力竭,惶惶不可终日。推都有这种时候,觉得一切都错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脚步。”
我抬起眼睛,再次凝视墙上的暗影。
“但只有跳下去,”羊男继续道,“而且要跳得出类拔萃,跳得大家心悦诚服。这样,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总之一定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要跳要舞,只要音乐没停。
思考又发出回响。
“哦,你所说的这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你说我一旦变得坚固不化,就会从那边的世界陷进这边的世界。可这里不是为我准备的世界吗?这个世界不是为我而存在的吗?既然如此,我进入我的世界又有什么不妥呢?你不是说这里是现实吗?”
羊男摇摇头,身影又大幅度摇晃起来:“这里所存在的,与那边的还不同。眼下你还不能在这里生活。这里太暗,太大,这点我很难用语言向你解释。刚才我也说了,详qíng我也不清楚。这里当然是现实,现在你就是在现实中同我jiāo谈,这没有疑问。但是,现实并非只有一个,现实有好几个,现实的可能xing也有好几个。我选择了这个现实。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没有战争,再说我也没有任何应该丢弃的东西。你却不同,你显然还有生命的暖流。所以这里对现在的你还太冷,又没有吃的东西。你不该来这里。”
给羊男如此一说,我感觉到房间的温度正在下降。我把双手cha进衣袋,微微打个寒战。
“冷?”羊男问。
我点点头。
“没多少时间了。”羊男说,“时间一长会更冷的,你差不多该走了。这里对你太冷。”
“还有一点无论如何想问一下,刚才突然想到、突然意识到的——我觉得自己在以往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寻求你,似乎在各种场所看到过你的身影,似乎你以各种形式在那里。你的身影朦胧得很,或者只是你的一部分也说不定。但现在回头想来,似乎那就是你的生部,我觉得。”
羊男用手指做了个暧昧的形状:“是的,你说的不错,你想的不错。我始终在这里,我作为影子、作为断片在这里。”
“但我不明白的是,”我说,“今天我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你的脸面和形体,以往看不见,现在却看到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他平静地说,“而且你可以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所以今天你才看见了我。”
我不大明白他话里的含意。
“这里难道是死的世界?”我鼓起勇气问道。
“不,”羊男说道,使劲晃了晃肩,吁了口气,“不是的,这里不是什么死的世界。你也罢,我也罢,都在好端端地活着,我们两人都同样在确凿无误地活着。两个人在呼吸、在jiāo谈,这是现实。”
“我不能理解。”
“跳舞就是,”他说,“此外别无他法。我是很想把一切给你解释得一清二楚,但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跳舞!什么也别想,争取跳得好些再好些,你必须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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