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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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那样看待?”

  “那还用说!关于学校的低俗无聊,足足可以讲上一个钟头。”

  “可那是义务教育呀,初中。”

  “那是别的什么人认为的,不是你那样认为。你没有义务非去受人欺侮的场所不可,完全没有。而讨厌它的权利你却是有的,你可以大声宣布‘我讨厌’。”

  “可往后怎么办呢?就这样下去不成?”

  “我13岁时也曾经那样想过,以为人生就将这样持续下去。但不至于,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是没有路,到那时再想办法也不迟。再长大一点,还可以谈恋爱,可以让人买胸罩,观察世界的角度也会有所改变。”

  “你这人,真是傻气,”她吃惊似的说,“告诉你,如今13岁的女孩儿,胸罩那东西哪个人都有的。你怕是落后半个世纪了吧?”

  “噢。”

  “嗯,”雪再次定论,“你是傻透了!”

  “有可能。”

  她不再说什么,在我前头往停车处走去。

  24

  雪的父亲的房子靠近海边,到达时已是薄暮时分。房子古色古香,宽宽大大,院子里糙木葳蕤。有一角还保留着湘南作为海滨别墅地带时期的依稀面影。四下悄然无声,chūn日沉沉西坠,气氛十分和谐。点点处处的庭院里,株株樱树含苞yù放。樱花开罢,木莲花不久便将绽开花蕾。此种色调和香气每天都略有不同的朝朝暮暮,可以使人感觉到季节的jiāo相更迭。这等场所居然被保存下来。

  牧村家四周围着高高的板墙,大门是古式的,带有棱角。惟独名牌十分之新,黑色的墨迹赫然勾勒出“牧村”二字。一按门铃,稍顷出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高个男子,把我和雪让进里边。男子一头短发,彬彬有礼,对我对雪都很客气。同雪之间,看样子已相见多次。他笑的方式同五反田差不多,给人以玉洁冰清的愉悦之感,当然远不及五反田那般炉火纯青。他一边带我们往院子里头走,一边说他是给牧村先生当助手的。

  “开车,送稿,查资料,陪着打高尔夫球、打麻将、出国,总之无所不做。”其实并没有问他,他兀自乐在其中似的向我介绍起来,“用句老话,就算是伴读书童吧。”

  “唔。”我应道。

  雪看样子很想说他一句“傻气”,但未出口。她说话大概也是要看对象的。

  牧村先生正在里院练高尔夫球。在两棵树之间拉了张网,瞄准正中目标猛地将球击出。可以听见球棒挥起时那“嗖”的一声——那是世上我最讨厌的声音之一,听起来十分凄凉幽怨。何以如此呢?很简单:偏见而已。我是无端地厌恶高尔夫球这项运动。

  我们进去后,他回头把球棒放下,拿起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去脸上的汗,对雪说了句“你来啦”。雪倒像什么也没听见,避开目光,从夹克袋里掏出口香糖,剥掉纸投入口中,咕嘎咕嘎地大嚼起来,随手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扔到树盆里。

  “‘您好’总要说一句吧?”牧村道。

  “您好!”雪勉qiáng地说完,双手cha进夹克口袋,一转身不见了身影。

  “喂,拿啤酒来!”牧村先生粗声大气地命令书童。书童声音洪亮地应罢,快步走过院子。牧村先生大声咳嗽一声,“呸”地往地面吐了一口,又拿起手中擦脸上的汗。他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只管目不转睛地盯视绿色的网和白色的目标,仿佛在综合察看什么。我则茫然地看着生有青苔的石块。

  此时此地的气氛,我总觉得有点不大自然,有点造作,有点滑稽好笑。并不是说哪里有什么欠妥,也不是谁有什么差错。只是觉得有一种模仿xing的拙劣痕迹。表面看来大家各得其所,各司其职。作家与书童。但若放在五反田身上,我想会表演得更加妙造自然,更加富于魅力。他那人gān什么都gān得漂亮,无论脚本多少糟糕。

  “听说你关照了雪。”先生开口了。

  “算不得什么,”我说,“不过一起乘飞机回来罢了,什么也没做的。反倒是我劳您在警察那边费了心,帮了大忙,实在谢谢。”

  “唔,啊,不,哪里哪里。反正算是再不互欠人qíng。别介意。况且是女儿求的我,她有求于我可是稀罕事。没有什么。我也向来讨厌警察,1960年害得我也好苦。桦美智子死的时候,我在国会外面来着。很久很久了,很久很久以前……”

  说到这里,他弯腰捡起高尔夫球棒,转向我,边用球棒通通地轻敲腿部,边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的脚,再看着我的脸,俨然探索脚和脸之间的关系。

  “很久很久以前,何为正义,何为非正义,心里一清二楚。”牧村拓说。

  我点点头,未表现出很大热qíng。

  “打高尔夫球?”

  “不打。”

  “讨厌?”

  “无所谓讨厌喜欢,没有打过。”

  他笑道:“不存在无所谓讨厌喜欢吧。大体说来,没打过高尔夫球的人都属于讨厌那一类,百分之百。直言相告好了,很想听听直言不讳的意见。”

  “不喜欢,直言相告的话。”

  “为什么?”

  “哪一样都使我觉得滑稽。”我说,“比如神乎其神的用具,故弄玄虚的入场券、旗子、衣服和鞋,以及蹲下观察糙地时的眼神、侧耳的方式,总之,没有一样合我的意。”

  “侧耳方式?”他满脸疑惑地反问。

  “随便说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大凡同高尔夫球有关的一切我都看不顺眼。侧耳方式是开玩笑。”

  牧村又用空漠的眼神看了我好半天。

  “你这人有点不同一般吧?”他问。

  “完全一般。”我说,“再普通不过的人,只是玩笑开得不够风趣。”

  不大工夫,书童拿着两瓶啤酒和托有两只杯的盘子走来。他把盘子放在橹廊里,用开瓶器打开瓶盖,往杯里斟满啤酒,又快步离去。

  “噢,喝喝!”他去檐廊里躬身坐下,说道。

  我客气一下,拿起酒杯。喉咙正又gān又渴,喝起来格外可口。不过还要开车,多喝不得,只限一杯。

  牧村的年龄,确切的我不清楚,大约45岁上下。个头并不很高,但由于身材长得魁伟,看上去很大块头。胸脯厚实,胳膊粗脖子粗。脖子粗得有点过分。倘稍细一些,说是运动员也未尝不可。可惜粗得几乎同下颁直接相连,耳朵下边的ròu又松弛得无可救药,显然是多年忽视运动的结果。如此状态,纵使再打高尔夫球也于事无补。而且年龄越来越大,毕竟岁月不饶人。过去我从照片上见到的牧村拓则正当青年,端庄秀气,目光炯炯。虽然算不得英俊,但总有一种引人注目之处,显然一副文坛新秀的风采,前途无可限量。那是多少年前来着?十五六年以前吧?如今眼神仍带有些许锐气,在光线与角度的作用下,看上去有时依然顾盼生辉。头发很短,白发已随处可见。或许是打高尔大球的关系,皮肤晒得同拉克思特牌红葡萄酒色马球衫难分彼此。衬衫自然早已没了纽扣。脖颈太粗,马球衫在他身上相当局促。脖子这东西,大细显得饥寒jiāo迫,过粗则显得热不可耐,个中分寸甚难把握。若是五反田,我想肯定穿得潇洒有致。喂喂,老想五反田怎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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