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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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看的?”她仍然眼看窗外,“对她?”

  “见都没见过,不清楚。”

  “看衣服可以大致了解女人。”她说。

  我想到恋人,试图回忆她穿怎样的衣服,但全然回忆不起来,能想起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印象。要想她的裙子,衬衫消失;要想她的帽子,脸又变成别的女孩的脸。不过相隔半年,却什么也记不起了。说到底,对她我又知道什么呢?

  “不清楚。”我重复道。

  “感觉即可。什么都行,让我听什么都行,哪怕一点点也好。”

  为争取时间,我喝了一口伏特加。冰块差不多化了,伏特加变得像糖水。qiáng烈的伏特加味儿通过喉咙,落到胃里,带来渺渺的温煦。从窗口进来的风把桌上的白色烟灰chuī散开去。

  “像是个一丝不苟、给人以极好感觉的人,”我说,“不怎么qiáng加于人,但也并非xing格懦弱。成绩中上等,在上女大或短期大学。朋友虽不很多,但很要好……说中了?”

  “接下去。”

  我把杯子在手中转动几圈,放回桌面。“再往下不知道了。刚才说的都一点没有信心,不知说中没有?”

  “基本说中,”她面无表qíng地说,“基本说中。”

  我觉得女孩那一存在正一点点潜入房间,犹如隐隐约约的白影。脸、手、脚,什么都没有。她置身于光之海形成的小小的畸形漩涡中。我又要了杯伏特加。

  “有男朋友。”我继续道,“一个或两个,不清楚,怎样一种程度不清楚,但这怎么都无所谓,问题是……她对好多好多东西都适应不来。包括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己的追求,别人的需求,等等等等。”

  “是啊,”稍后她说,“你说的我明白。”

  我可不明白。自己口中语句的含义我明白,但我不明白指的是谁和谁。我筋疲力尽,直想睡觉,觉得睡上一觉很多事qíng即可豁然开朗。不过坦率地说,即使豁然开朗也难有什么益处。

  往下她久久地缄口不语,我也没作声。闲得发慌,遂把伏特加喝了半杯。风似乎略有加qiáng,可以看见樟树的圆形叶片摇来摇去。我眯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沉默仍在持续,但这已不大让人难受了。我留意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眼望樟树,不断用设想中的指尖确认体内如硬核般的疲倦。

  “留下你来,对不起。”她说,“糙坪剪得太漂亮了,我高兴。”

  我点点头。

  “对了,付钱。”说着,她把白白的大手伸进连衣裙袋,“多少?”

  “过后寄账单来,汇入银行账户。”我说。

  妇人喉头深处发出不满似的声音。

  我们走下同一楼梯,折回同一走廊,来到房门口。走廊和房门口同刚才进去时一样凉浸浸的,一片幽暗。儿时一个夏天光脚在浅水河里往前走,钻过大铁桥dòng时,便是这样的感觉。黑dòngdòng的,水温陡然下降,沙底带有奇妙的黏滑。在房门口穿上网球鞋开门走出,我真是舒了口气。阳光在我四周流溢,风送来绿的气息,几只蜜蜂发出困乏的振翅声在院墙上头飞来飞去。

  “真漂亮!”她望着院里糙坪又说了一遍。

  我也眼望糙坪。剪得确实非常漂亮,不妨称为完美。

  妇人从口袋抓出很多东西——的确很多东西,从中分出一张皱巴巴的一万日元钞票。钞票不太旧,只是皱巴巴的。十四五年前的一万元可不是很小的数。我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拒绝为好,便接了过来。

  “谢谢。”我说。

  妇人似乎意犹未尽,像是不知如何表达,就那样注视着右手的酒杯。杯空了。之后她又看着我。

  “要是再开始做剪糙坪这活儿,给我打个电话,什么时候都行。”

  “嗯,”我说,“会的。又吃三明治又喝酒,谢谢您的招待。”

  她在喉头里发出不知是“唔”还是“哦”的一声,随即迅速转身朝房门走去。我发动引擎,打开收音机。时间早已过了三点。

  途中为了驱除困意,我走进路旁的饮食店,要了可口可乐和意大利面条。面条味道一塌糊涂,只吃进一半。但不管怎样,肚子还不算饿。脸色yīn沉的女侍者撤去餐具,我坐在塑料椅上迷糊了过去。店里空空的,冷气开得正好。睡的时间极短,梦也没做。睡本身就像做梦似的。然而睁开眼睛时,太阳已弱了几分。我又喝了一杯可乐,用刚才接的万元钞票付了账。

  在停车场上车,把车钥匙放在仪表盘上吸了支烟。种种零零碎碎的疲劳一齐朝我涌来,我终于觉得自己是很累了。我先不开车,沉进驾驶席又吸了一支烟。一切恍惚发生在遥远的世界,如同倒过来看望远镜,事物格外的不鲜明和不自然。

  “你对我大概有种种的需求,”恋人写道,“而我怎么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被人需求。”

  我想我需求的无非是好好修剪糙坪。先用机器割,用耙子耙在一起,再用大剪刀剪齐 ——仅此而已。这我能做到,因为我觉得应该那样做。

  不是吗?我说出声来。

  无人回答。

  十分钟后,路旁饮食店的老板走到车旁,弓身问我要不要紧。

  “头有点晕。”我说。

  “热的关系。拿点水来好么?”

  “谢谢。不过真的不要紧。”

  我把车开出停车场,向东驶去。路两旁有各种各样的房子,有各种各样的庭院,有各种各样的人们的各种各样的生活。我一直手扶方向盘望着如此风景。后车厢里,割糙机在咔嗒咔嗒地摇晃。

  自那以来我一次也没剪过糙坪。什么时候住进带糙坪的房子,我兴许还会重cao旧业,但我觉得那是很远的将来的事。即使到了那时,我也肯定能把糙坪剪得齐齐整整。

  去中国的小船

  她的埋在土中的小狗

  她的埋在土中的小狗

  窗外仍在下雨,已连下三天了。单调的、无个xing的、不屈不挠的雨。

  雨几乎是与我到达这里同时下起的。翌日早上睁开眼睛时雨还在下,晚上睡觉时也下,如此反复了三天,一次也没停止。不,也许不然,也许实际上停过几次。即使停过,那也是在我睡着时或移开眼睛时停的。在我往外看时雨总是下个不停,每次睁眼醒来都在下。

  而这东西有时候纯属个人体验。就是说,在意识以雨为中心旋转的同时,雨也以意识为中心旋转——说法固然十分模棱两可,但作为体验是有的。而这时我的脑袋便乱作一团,因为我不知道此时我们看的雨是哪一侧的雨。但如此说法实在过于个人化,说到底,雨只是雨罢了。

  第四天早上,我刮了须,梳了发,乘电梯上四楼餐厅。由于昨晚一个人喝威士忌喝得很晚,胃里面沙沙拉拉的,不想吃什么早餐,却又想不出其他有什么事可gān。我坐在靠窗位子上,把食谱由上至下看了五遍,然后很无奈地要了咖啡和纯煎蛋卷。东西端来之前,我一面观雨一面吸烟。吸不出烟味儿,大概威士忌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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