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中国的小船_村上春树【完结】(28)

阅读记录

  “气味?”

  “存折沁入了气味。不知该怎么说好,反正……一股味儿、气味。拿在手上,手也有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怎么洗都没用。沁到骨头里去了。至今……是啊……是这么回事。”

  她把右手举到眼睛那儿,对着月光。

  “归根结蒂,”她说,“一切都白费劲了,什么用也没有。沁入存折的味儿太厉害了,也没拿去银行,烧掉了。事qíng就这样结束了。”

  我叹息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谈感想。我们默然无语,各自看不同的方向。

  “那么,”我说,“朋友怎么样了?”

  “最终没有退学,实际上也没缺钱缺到那个地步。女孩子的话都是那样,习惯于把自己的处境想得格外凄惨。傻气透顶!”她又点上一支烟,看着我,“不过别再说这个了。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事的,往后我想不会再说了,毕竟不是对谁都能说的事。”

  “说完多少轻松些了?”

  “是啊,”她微微一笑,“觉得好受多了。”

  我踌躇了很长时间,几次想把那个说出口,都转念作罢。又是一阵踌躇。已很久没这么踌躇过了。我用手指肚久久地敲着帆布折椅的扶手。想吸烟,烟盒已经空了。她臂肘拄着扶手,一直望着远处。

  “有一个请求。”我一咬牙开口道,“如果惹你不高兴,我表示歉意,就请忘掉好了。但我总觉得……恐怕还是那样做好些。一时表达不好。”

  她依旧手托下巴,看着我说:“没关系,说说看。如果我不中意马上忘掉就是,你也马上忘掉——这样可以吧?”

  我点点头:“能让我闻闻你手上的气味么?”

  她以恍惚的眼神看我,手仍然托着下巴,随后合目几秒钟,用手指揉了一下眼皮。

  “可以的,”她说,“请!”她把托下巴的手拿开,伸到我面前。

  我拿起她的手,像看手相那样把手心对着自己。气力完全从她手上退去,纤长的手指极为自然地稍稍朝内侧蜷起。我把手合在她手上,不由想起自己十六七岁时的事。接着我弯下腰,把鼻尖轻轻碰在她手心上。一股宾馆里的香皂味儿。我掂量了一会她手的重量,之后悄悄放回连衣裙膝头。

  “怎么样?”她问。

  “只有香皂味儿。”我说。

  和她道别后,我返回房间,又给女友打了次电话。她没接,唯独信号音在我手中一遍又一遍响个不停。一如上次,但这也无妨。我让几百公里外的电话铃反反复复发出响声。现在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就在电话机前。她确实在那里。

  我让铃响了二十五遍,然后放回听筒。夜风摇曳着窗边薄薄的纱帘,涛声也传来了。我再次拿起听筒,重新拨动号码盘,慢慢地拨。

  去中国的小船

  悉尼的绿色大街

  悉尼的绿色大街

  1

  悉尼的绿色大街,并不如你从这名字上所想象的——我猜想你难免这样想象——那么漂亮。先不说别的,这条大街上一棵树——哪怕一棵——也没有。没有糙坪没有公园没有饮水点,却取名为“绿色大街”(greenstreet )。至于原因,那就只有天晓得了。天都可能不晓得。

  直言不讳地说,绿色大街即使在悉尼也是最煞风景的街。狭窄、拥挤、污秽、寒伧、破败、环境恶劣、一股难闻味儿。且气候差劲儿: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死。

  “夏天冷得要命冬天热得要死”这说法是有些奇怪。因为,就算南半球和北半球季节相反,作为现实问题也应该热的是夏天,冷的是冬天。也就是说,八月是冬天,二月是夏天。澳大利亚人都如此认为。

  但是,作为我却不能把事qíng想得这么简单,因为这里边有一个大问题:季节究竟是什么?也就是说,是到十二月就是冬天呢,还是变冷了是冬天呢?

  “那还不简单,变冷了不就是冬天吗!”或许你会这样说。不过且慢,如果说变冷了就是冬天,那么到底摄氏多少度以下是冬天呢?假如隆冬时节一连有几天暖洋洋的日子,莫非就该说“变暖了就是chūn天”不成?

  喏,糊涂了吧?

  我也糊涂。

  可是我认为“冬天就必须冷”这一想法未免过于片面,所以,即便为了打破周围人的僵化观念,也要把十二月至二月称为冬天,将六月至八月唤作夏天。而这样一来,就成了冬天热夏天冷。

  结果,周围人都认为我是怪人。

  不过也罢,随别人怎么看好了。还是说绿色大街吧。

  2

  前面也说了,悉尼的绿色大街即便在悉尼也是最煞风景的街,没准在南半球都是最煞风景的。就说现在吧,在这十月里的一个下午,我正从位于一座大厦三楼的事务所窗口,往下打量绿色大街大约正中间那里。

  看见什么了?

  看见好多好多。

  晒得黝黑的酒jīng中毒流làng汉正一条腿伸进污水沟里睡午觉——或动弹不得。

  打扮新cháo的无赖少年把锁链揣进夹克口袋,弄得“哗哗啦啦”地在街上游来逛去。

  毛掉了一牛的病猫在寻找垃圾箱。

  七八岁小孩手持尖锥一个接一个猛扎汽车轮胎。

  砖墙上千巴巴地沾着五颜六色的呕吐物。

  所有商店都几乎落着铁闸门。人们早已对这条街忍无可忍,关起店铺逃之夭夭。至今仍营业的只有当铺、酒馆和“查莉”比萨饼店。

  脚蹬高跟鞋的年轻女郎怀抱黑漆皮手袋,带着“咔嗒咔嗒”刺耳的足音在路上全速行进,就好像被谁追赶似的,但根本没人追赶。

  两条野狗在街心擦肩而过。一条由东向西,一条由西向东。都边走边看地面,擦肩而过时头都不抬一下。

  悉尼的绿色大街便是这样一条街。我常常心想,假如必须在地球的什么地方挖一个特大特大的屁股眼儿,那么场所就非这里莫属了——这就是悉尼的绿色大街。

  3

  我在悉尼的绿色大街开事务所,当然有其相应的理由的。不是因为穷。这里的房租固然便宜到极点,可是我不缺钱。不仅不缺,简直多得花不过来,足可以一古脑儿买下悉尼繁华大街上的十幢十六层高的新大楼,甚至最新式的航空母舰连同五十架喷气式战机都不在话下。反正钱多得一看都心烦。毕竟父亲是砂金王,两年前给我扔下全部财产死了。

  钱派不上用场,统统放进银行,这下利息都用不完,所以又把利息也放进去,结果是利上生利,一想都烦得不行。

  我所以在悉尼的绿色大街开事务所,是因为只要找在这里,熟人什么的就一个也不会找来。正经人断不至于来什么悉尼的绿色大街,大家都怕这条街怕得要命。因此,既没有亲戚来絮絮叨叨说三道四,又没有喜欢指手划脚的朋友来访,眼睛专盯着钱的女孩也不会来。既没有律师顾问来商量财产如何运作,又没有银行行长来寒暄致敬,罗尔斯—罗伊斯(注: Rolls-Royce,英国汽车公司及其商标名。)的推销员也不至于抱着一堆宣传资料来敲门。

52书库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