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靠什么维持生活,就无人知晓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摇滚乐咖啡馆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烟,
边翻动书页边等有人代付咖啡钱和烟钱(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还是一个数目的),之
后基本同对方困觉。
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chūn,她每星期二晚上来一次我在三鹰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
简单的晚饭, 把烟灰缸装满,一边用大音量听FEN①的摇滚乐节目一边xingjiāo。星期
三早晨醒来去杂木林散步, 一起散步到ICU②校园,顺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
息室喝稀释的咖啡,天气好的时候躺在糙坪上看天。
①Far East Network之略,美军远东广播电台,总部在洛杉矾。
②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之略,国际基督教大学。
她称之为星期三的郊游。
“每次来这里,都觉得真像来郊游似的。”
“真像来郊游?”
“嗯。糙坪一望无边,人们喜气洋洋……”
她坐在糙坪上,làng费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燃。
“太阳升起落下,人们赶来离去,时间像空气一样流淌,岂不有点像郊游似的?”
那时,我21岁,再过几周就22了。眼下没希望从大学毕业,却又没有像样的理
由离开大学不念。在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搅和在一起的绝望之中,几个月时间我都
一步也未能踏出。
我觉得整个世界在运转不休,唯独我滞留同一场所不动。1970年秋,目力所及,
似乎无一不凄凄切切,无一不惨惨淡淡。就连太阳光和青糙味儿以至低低的雨声都
令我焦躁不安。
好几次梦见夜行列车,千篇一律。车上充满烟味儿厕所味儿问乎乎的人群味儿,
挤得几乎无立足之地,座席沾有过去的呕吐物。我忍无可忍,离开座位,在一个车
站下来。而那里一片荒凉,一户人家的灯火也见不到,站务员也没有,没有时钟没
有时刻表,什么也没有——便是这样的梦。
那段时间里,有几次我好像对她很粗bào。如何粗bào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是否自
己对自己粗bào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看上去她丝毫没有介意,或者不如说(说得
极端一点)是在引以为乐,为什么我不知道。说到底,她在我身上寻求的恐怕并非
温qíng。如此一想,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一时悲从中来,仿佛手突然触到空中飘浮
的ròu眼看不见的厚壁。
1970年11月25日那个奇特的午后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一场大雨打落的银杏
树叶染huáng了——huáng得如gān涸的河——杂木林间一条小径。我和她双手cha进大衣袋,
在这条小径来回踱步。除了两个脚踏落叶的鞋声和鸟尖锐的叫声别无任何声响。
“你到底苦恼什么呢?”她忽然问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
稍往前走了一段后,她在路旁坐下吸烟,我也挨她坐下。
“总做坏梦?”
“总做坏梦。大多梦见自动售票机找不出零钱。”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头,又缩回去。
“肯定不大想讲,是吧?”
“肯定讲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运动鞋小心碾灭。“真想讲的事是讲不好的,
不是么?”
“不明白啊。”
地面“扑棱棱”飞起两只鸟儿,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
我们默然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良久,她开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画出几个莫名其
妙的图形。
“和你一起睡,我时常悲伤得不行。”
“觉得很抱歉。”我说。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为你抱我的时候想别的女孩。那怎么都无所谓。我,”
她突然闭住嘴,在地面缓缓拉出三条平行线,“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闭起来,”停了一会我说,“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发生了什
么。我本想尽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种事qíng,不愿意过分夸大或过分讲究现实。但那需
要时间。”
“多长时间?”
我摇下头,“说不准,或许1年,也可能花上10年。”
她把小树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糙。“暧,你不认为10年就像永
远永远?”
“是啊。”我说。
我们穿过树林, 走到ICU校园,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热狗。下午两点,休息
室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来。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声音几乎听不清。反
正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吃罢热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
音量调节钮,之后作罢,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
“想要你。”
我说。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们仍把双手cha进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蓦地醒来时,她正在吞声哭泣。细窄的肩头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颤抖。我点燃取
暖炉,觑了眼钟:凌晨2时。夜空中央浮着一轮白亮亮的月儿。
等她停止啜泣,我烧水泡了袋装红茶,两人喝着。没有砂糖没有柠檬没有牛奶,
仅仅是热茶。之后点两支烟,一支给她。她吸一大口喷出,连续三回,随即咳嗽了
一大阵子。
“我说,你可打算过杀死我?”她问。
“杀死你?”
“嗯。”
“gān吗问这个?”
她叼着烟用指尖擦了下眼睑。
“只是想问问。”
“没有。”
“真的?”
“真的。”我说,“为什么非杀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烦似的点下头,“只是一下子觉得,给谁杀掉也并不坏。”
“我不是杀人那类人。”
“是吗?”
“大概。”
她笑笑,把烟戳进烟灰缸,喝了口杯里剩的红茶,又点燃一支烟。
“活到25,”她说,“然后死掉。”
1978年7月她死了,26岁。
第二章 1978年7月
1.关于16步
确认电梯关门那“咻”的一声压缩机声在背后响过之后,我缓缓合上眼睛。我
将意识的断片归拢在一起,沿走廊朝门那边走了16步。闭眼16步,不多也不少。威
士忌把脑袋搞得昏昏沉沉,犹如磨损了的发条。口中满是香烟的焦油味儿。
尽管如此——即使醉得再厉害——我也能闭着眼睛像用格尺拉线一样径直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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