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_[日]村上春树【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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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晨的周日版上的马照片看了?”

  “马照片看了。”他回答。

  “马和骑手不像是各自考虑完全不同的事?”

  沉默通过听筒如新月一般潜入房间。呼吸声都全无所闻。沉默得那样彻底,以

  致耳朵都像开始作痛。

  “就这事?”对方问。

  “不,随便聊聊。有个共同话题不也挺好吗?”

  “我们的共同话题此外还有的,例如羊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对不起,

  我没有你那么有闲工夫,只简明扼要他说说事qíng好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说,“简要说来,我明天想去找羊。想来想去,最后还

  是决定这样gān。但是,既然gān,就要以我的步调gān,想说的时候就说个够,闲聊的

  权利在我也是有的。我可不愿意所有行动都给人监视,不愿意给名字都不晓得的人

  拨弄得团团转——只此一事。”

  “你误解了你所处的立场。”

  “你也误解了我所处的立场。听着:我认真想了一个晚上,这才想明白我几乎

  没有怕失去的。同老婆已经分手,工作今天也打算辞去。房子是租的,家具什物也

  没值钱货。 财产只有将近200万存款和一辆半旧车,再加一只到岁数的猫。西装全

  都是过时物,拥有的唱片也基本成了古董。没有名气,没有社会信誉,没有xing魅力,

  没有才华,年龄也已不轻,说话总是不伦不类,说完就后悔。借你的话说,即是平

  庸之人。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有的话,但请指点。”

  沉默良久。这时间我除掉缠在衬衫纽扣上的线头,用圆珠笔在便笺上画了13个

  星形。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愿失去的东西,包括你,”对方说,“在找出那种东西

  方面我们可谓行家里手。人必然有yù望与自尊之中间点那样的东西,如同所有物体

  都有重心。我们可以找出它来。现在你也心中有数。失去之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曾存

  在。”短暂的沉默。“不过也罢,那是更下一阶段才出场的问题。眼下你演说的主

  题未尝不可理解。 接受你的要求就是。不指手画脚,随你怎么gān。时间是1个月,

  这样可以吧?”

  “可以。”我说。

  “那好。”

  说罢电话挂断。挂得颇叫人不快。为消除这不快,我撑臂伏身做了30个扩胸和

  20个收腹运动。 之后刷洗餐具,洗了三日量的衣服。心qíng于是得以平复下来。9月

  一个心旷神怡的周日。夏天已如难以忆起的旧日记一般遁往了何方。

  我穿上新衬衫,穿上没沾番前酱的那条牛仔裤,蹬上左右色调一致的袜子,拿

  梳子理了理头发。然而17岁时所感受的周日早晨的气氛还是未能找回。理所当然。

  无论谁怎么说,我毕竟增加了岁数。

  接着,我从公寓车库开出濒于报废的“大众”,开到超级商场买了一打猫食罐

  头和猫大小便用的沙子,买了一套旅行剃须刀和内衣。尔后坐在油炸面圈店的柜台

  前喝几乎毫无味道可言的咖啡,嚼一个ròu桂炸面圈。柜台正面的墙壁是块大镜子,

  映出我嚼炸面圈的嘴脸。我手拿刚开始吃的炸面圈望了一会自己的脸,猜想别人将

  对我的脸做何感想。当然我不晓得别人做何感想。我吃掉剩下的炸面圈,喝gān咖啡,

  走出店门。

  站前有家旅行代理店,我在那里订了两张明日去札幌的机票。然后走进车站大

  楼,买了可以挎带的帆布旅行包和雨帽。每次都从裤袋信封抽出一张嘎嘎新的万元

  钞付账。似乎怎么花那捆钞票都不见少。磨得约略见少的只是我自身。世上就是存

  在如此类型的钱款——拿在手上来气,花的时候晦气,花光时自己生自己的气,于

  是又想花钱,但那时已无钱可花。无可救药。

  我坐在站前长椅上吸两支烟,不再想钱。周日早晨的站前处处是一家老小或年

  轻qíng侣。如此怅怅观望时间里,不由想起妻临分手时说的一句话——或许该要个孩

  子才是。的确,我这年纪有若gān个孩子都无足为奇。然而想到为人父的自己,qíng绪

  顿时一落千丈。觉得若是孩子,恐怕是不愿意给我这样的父亲当儿子的。

  我双手抱着购物纸袋,又吸支烟。吸罢穿过人群走去停车场了,把东西放进车

  后座。在加油站加油换油时,我进附近书店买了本袖珍书。这么着,两张万元钞了

  无踪影,衣袋里哗哗啦啦挤满零市。返回公寓,把零市一古脑儿扔进厨房一个玻璃

  碗,用冷水洗把脸。早上起来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看钟到12点还有些时候。

  女友折回来是下午3点。 她身穿花格衬衫芥未色棉布裤,戴一副一看都叫我头

  痛的深色太阳镜,肩上挎一个和我同样的大帆布包。

  “做旅行准备去了。”说着,她用手心拍拍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要打持久战

  吧?”

  “势所难免。”

  她太阳镜也不摘就歪倒在窗前旧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烟。我拿来烟灰缸放在

  她旁边,抚摸她的头发。猫赶来跳上沙发,下领和前肢搭在她脚脖上。吸够了,她

  把剩下的烟cha在我两唇之间,打个哈欠。

  “去远处高兴?”我问。

  “嗯,非常高兴,尤其是能和你一起去。”

  “可要是找不到羊,我们就无处可归了哟,说不定一辈子都四处流làng。”

  “像你朋友那样?”

  “是啊。我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大同小异的同类。不同的是他是自愿逃开的,我

  是被弹出去的。”

  我把烟碾死在烟灰缸里。猫伸长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完又恢复原来的姿

  势。

  “你旅行准备妥当了?”她问。

  “哪里,刚开始。不过也没什么东西,替换衣服洗漱用具罢了。你也用不着拿

  那么一大包。有需要的在那边买就行了。钱绰绰有余。”

  “喜欢这样,”她嗤嗤笑道,“不带一大包东西,上不来旅行的感觉。”

  “真那样?”

  大敞四开的窗口传来尖锐的鸟鸣,未曾听过的鸣声。新季节里的新鸟。我把窗

  口she进的午后阳光用手心接住,轻轻贴在她脸颊。如此姿势保持了很久。我呆呆望

  着白云从窗这一端飘到另一端。

  “怎么了?”她问。

  “这么说或许奇怪——我怎么也不认为现在即是现在,总觉得我好像不是我,

  这里好像不是这里。时常这样。要很久很久以后二者才好歹合在一起。这10年来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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