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谷底,一条银色山溪描出徐缓而纤细的曲线,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树林。
隔谷朝对面望去,红叶点缀的低矮的山脉连绵起伏,远处平野若隐若现。稻谷已经
割毕,田里升起几缕烧稻糙的烟。作为景观诚然非同一般,但无论怎么观望都上不
来兴致。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带有一股异教意味儿。
天空给cháo乎乎灰濛濛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布料。乌
黑的云团从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及。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
向东流去。那是从中国大陆越过日本海穿过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动的重云。如此
凝望纷至沓来又接连离去的云阵的时间里,我们立脚之处的不稳程度变得无可忍耐
起来。它们只消心血来cháo地一chuī,甚至就可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
进虚无的谷底。
“抓紧吧!”说着,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夹雨雪下起之前快点赶到有房
屋的地方,哪怕多赶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yīn冷的地方给淋成落汤jī。
我们匆匆通过“讨厌的拐弯处”。管理员说得不错,这拐角确有不吉利的地方。
先由身体感觉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继而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击脑袋某
个部位发出警告,感觉上就像过河时一脚踩进温度骤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
时间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几次发生变化。数条蛇一般扭来扭去的小溪水横过路面。
通过拐弯处我们也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以便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走了30分钟,
石崖的倾斜度舒缓下来,零零星星现出几棵树木,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就不成问题了。路变得平坦,周围的凶杀之气也渐趋淡薄,
开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风光过渡。鸟也开始出现了。
又走了30分钟,我们完全离开那座奇妙的圆锥山,来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宽敞敞
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拥着陡峭的山体,觉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个陷没似
的。叶片变红的白桦林海永无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桦林问茂密地生长着色彩亮丽的
灌木和绵软的杂糙。随处可见被凤chuī倒的白桦变褐变朽。
“地方像是不错嘛!”她说。
经过那个拐弯处,这里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不错。
一条笔直的路穿过白桦林。宽度仅可容一辆吉普通过,直得几乎令人头痛,没
有转弯,没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缩为一个点。乌云在那一点的上方漂流。
那样的静,甚至风声也被无边的林海吞噬一净。一只黑黑的圆滚滚的鸟不时伸
出红色的舌尖尖锐地撕裂四周的空气。鸟消失不见,岑寂便如软软的果冻塞满那条
裂fèng。铺满路面的落叶吸足两天前的雨水,cháo乎乎的。除了鸟,再无任何东西打破
沉寂。白桦林不见尽头,笔直的路也不见尽头。刚才还那般压迫我们的低云,从林
间望去,竟有些像虚构之物。
大约走了15分钟,碰见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桦木并排架起一座带栏杆的结
结实实的小桥,周围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们在这里放下东西,下河喝水。从来
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凉得手发红,很甜,一股软土味儿。
云势虽然依旧,但天气总算挺了过来。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带,坐在栏杆上吸
烟。下游传来瀑布声。从声音听来,瀑布似乎不很大。阵凤从路的左侧chuī来,chuī得
地上的落叶泛起涟漪,旋即遁往右侧。
吸罢烟,用鞋底踩死。这时发现旁边另有一个烟头。我拾起细细查看,是被踩
扁的“七星”。从没有cháo气这点分析,应该是雨后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么烟,却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烟都想不起来。于是转念把烟
头扔进河里,水流转眼间把它带去下游。
“怎么了?”她问。
“发现一个新烟头。”我说,“大概近两天有谁坐在这里和我一样吸烟来着。”
“是你那个朋友?”
“是不是呢,说不准。”
她挨我身旁坐下,两手撩起头发给我看耳朵——已好久没给我看了。瀑布声在
我的意识中顿时远去而又返回。
“还喜欢我的耳朵?”她问。
我微笑着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喜欢!”我说。
又走了15分钟,路突然终止。白桦林海也如被切掉再也不见:我们眼前展开湖
水般广阔的糙场。
糙场四周每隔5米打一根桩, 桩间拉着铁丝网。网旧了,已经生锈。看来我们
是折腾到了牧羊场。我推开已然磨损的对开门进入里边。糙软绵绵的,地面又黑又
湿。
糙地上空有乌云流移。顺着云的流向,可以看见高耸的山。尽管观看的角度不
同,但无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无须抽出照片核对。
但实际目睹曾几百次从照片上看到的这片风景,觉得甚是奇妙。其纵深竟是那
样的造作,与其说是赶到了这里,倒不如说是谁按照片匆忙在这里造出一片临时风
景。
我靠着木门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们是找到了。找到这点意味什么暂且不论,
反正我们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着我的胳膊说。
“到了。”我应道。此外无须多言。
隔着糙场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国乡村风格的两层木结构旧楼。那是羊博士40年
前建造而由鼠的父亲购得的建筑物。因为没有参照物,无法从远处凭视觉准确把握
房子的大小。只觉得呆呆板板敦敦实实,白漆在yīn晦的天空下显得模模糊糊,给人
以不祥之感。近乎锈色的芥未色复折房顶的正中,一个方形砖砌烟囱朝天竖起。房
子四周没有围墙,代之以久经岁月的一片常青树。树展开枝桠,保护建筑物免受风
雨雪的袭击。房子丝毫感觉不出人气,一看便觉得莫名其妙。既非给人的印象欠佳
或显得凄冷,也非建筑样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说古旧得不成样子,而仅仅是莫名其
妙,俨然一个在无法顺利表达qíng感的过程中年老体衰的巨大活物,问题不是如何表
达,而是不知表达什么。
四下dàng漾着雨味儿。幸亏抓紧了时间。我们朝着那建筑物径直穿过糙场。厚厚
的夹雨云层——并非刚才那样支离破碎的云絮——从西边渐渐压来。
糙场宽广得令人不耐烦,无论怎么快步行走都感觉不出是在前进。距离感根本
无从把握。
回想起来,在如此宽广平坦的大地上行走还是第一次。就连极远处的风势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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