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了一会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当然不是全部。再无聊的人生也不至于10分
钟就说尽。”
“我谈谈感想可以么?”
“请。”
“每每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让对方讲10分钟,并且以同对方所讲的完全
相反的观点来分析对方。这样的做法你认为不对?”
“不不,”我摇了下头,“我想你大概是对的。”
一个男侍者来把盘子摆在桌上,另一个把菜放上去,沙司员浇上调味汁。浇法
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远。
“把这个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这样的。”她边说边把刀子一下子cha进牛舌
鱼酱。“就是说,恐怕并非你的人生无聊,而是你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不对?”
“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
是同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都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我却想深入到无聊里边去,就像在jiāo通高峰期开倒车。所以,我并未因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聊而发什么牢骚,无非老婆跑掉那个程度罢了。”
“同太太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刚才也说了,一言难尽。但正如尼采讲的那样:在无聊面前即使神也会卷旗
而去。如此而已。”
我们慢慢吞食。吃到一半她重新浇了调味汁,我多吃了块面包。在主食吃完前,我们各自考虑别的事。碟盘撤下,吃罢乌饭树浆果雪糕,蒸馏咖啡上来,这时我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空气中略一仿惶,即被换气装置吸了进去。天花板扩音器流淌出莫扎特的协奏曲。
“想再听你讲一下耳朵。”我说。
“你想问的,是不是问我的耳朵有没有特殊能量?”
我点头。
“这点希望你自己确认,”她说,“即使我就此对你说什么,也只能诉诸极为
有限的形式,而且我不认为对你有帮助。”
我再次点头。
“为你露出耳朵也可以的,”她喝罢咖啡说道,“只是,我也不知道那样是否
真的对你有好处,说不定你将后悔。”
“为什么?”
“因为你的无聊或许并没有你认为的那般顽固。”
“没办法。”我说。
她隔桌伸过手,放在我的手上面。“另外还有一点:一段时间里——往后几个
月——不要从我身边离开,可以?”
“可以”
她从手袋取出黑色发带,街在嘴上,两手捆抱似的把头发拢去脑后,一转打个
弯,迅速束起。
“如何?”
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她。口gān得沙沙作响,身体任何部位都出不来声音。
白石灰墙壁刹那间仿佛迎面涌来。店内说话声餐具相碰声变成一抹微云样的东西,
又重新复原。涛声传来,有一种撩人qíng思的huáng昏韵味。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我在几百
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感受到的极小一部分。
“不得了!”我勉qiáng挤出声音,“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就是嘛!”她说。
2.关于耳的开放
“就是嘛!”她说。
她美丽得恍若梦幻。那是一种此前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美丽。一切如宇宙
一般膨胀开来,同时又全部凝缩在厚实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张得近乎傲慢,同时又全部被削落殆尽。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观念。她和她的耳朵浑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泻在时光的斜坡上。
“你是不得了!”我好歹透过一口气来。
“知道的,”她说,“这就是耳开放时的状态。”
几个客人回过头,神思恍惚地望着我们的餐桌。来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
啡。没有人说话,一句也没有人说。唯独音乐磁带的走带轴在缓缓转动。
她从手袋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我赶紧用打火机点燃。
“想和你困觉。”她说。
于是我们困了。
3.关于耳的开放(续)
但是,属于她的真正伟大时代尚未到来。此后只断断续续露了两三天耳朵,她
便再次把那奇迹般的辉煌造型深深藏进发底,重新成为普普通通的女孩。感觉上简直像3月初试着脱去风衣。
“还不是露耳的时候。”她说,“自己还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能量。”
“没什么关系的。”我说。藏起耳朵的她也相当动人。
有时她也出示耳朵,但几乎都在同jiāo欢有关的场合。和亮出耳朵的她jiāo欢好像
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妙趣。下雨时分明有雨的气息,鸟叫时分明听得见鸟的鸣啭。用语言表达不好,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和别的男人困觉时不亮耳朵?”一次我问她。
“那当然,”她说,“甚至都好像不知道我还有耳朵。”
“不露耳朵时的xingjiāo是怎么一种感觉?”
“非常义务xing的。就像嚼报纸似的什么都感觉不出。不过也可以,尽义务也不
算坏。”
“但露出耳朵时要厉害得多吧?”
“那是。”
“那就露出来嘛,”我说,“没什么必要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嘛!”
她一眨不眨地看我的脸,叹了口气,“你这人,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的确,我很多事qíng都一点也不明白,我想。
不说别的,她为什么对我高看一眼我就不明白。因为我怎么也不认为自己比别
人拥有特殊优势或不同之处。
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非常简单,”她说,“因为你需要我。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假如别人需要你呢?”
“至少现在你需要我。而且,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
“为什么我老是那么认为?”我试着问。
“因为你只活了你自身的一半。”她说得很gān脆,“另一半还留在那里根本没
动。”
“唔”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无相似。我掩住耳朵,你只活了一半。不这么觉得?”
“就算那样,我剩的那一半也没你耳朵那么闪光。”
“也许,”她淡淡一笑,“你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她依然面带笑意把头发撩起,解开半袖衫的纽扣。
夏日接近尾声的9月一个下午, 我没去上班,躺在chuáng上一边摆弄她的头发一边
一个劲儿想鲸的yīnjīng。海面呈浓重的铅色,狂风拍打玻璃窗。天花板那么高旷,展厅除我别无人影。鲸的yīnjīng被从鲸鱼身上永远切割开来,已彻底失去作为鲸之yīnjīng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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