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愿意,明天就请来事务所好么?”托尼瀑谷以事务xing的声音说道,“先挑一个星期用的衣服和鞋带回去。”
女子花时间挑了六天量的衣服,又选出与衣服相配的鞋,放进手提衣箱。“天冷了,别冻着,大衣也带回去吧。”托尼瀑谷说。她选了一件看上去很保暖的灰色开司米大衣,轻如羽毛。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轻的大衣。
女子回去后,托尼瀑谷走进妻的衣装室,关上门,怅怅地看了好一阵子妻剩下的衣服。
那女子怎么看见衣服就哭了呢?他无法理解。衣服看起来仿佛是妻留下的身影。她的7 号影子重重叠叠排了好几排挂在衣架上,就好像把人这一存在所包含的无限(至少理论上是无限的)可能xing的样品聚拢了几种悬垂在那里。
曾几何时,这些影子附着于妻的肢体,被赋予温暖的呼吸,同妻朝夕相处。然而此刻他眼前的一切已然失去生命实体,无非一刻刻于枯下去的凄凄然的影群而已。半旧不新,毫无意义可言。看着看着,他呼吸渐渐困难,种种颜色宛如花粉轻轻飞舞,钻入他的眼睛耳朵鼻孔。极尽奢侈的饰边、纽扣、肩衬、饰袋、绦带、皮带使房间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绰绰有余的防虫剂气味犹如无数微小的飞蛾在发出无声的声响。蓦地,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憎恶这些衣服。他背靠着墙,抱臂闭起眼睛。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一切都已结束了,他想,再怎么努力也无可挽回了。
他给女子家打去电话,告诉她希望她把工作的事忘掉,工作已经没有了,并表示歉意。
女子惊问究竟何故。他说对不起qíng况变了,“你拿回去的鞋和衣服全部奉送,衣箱也一并送你。所以希望你忘掉此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女子全然闹不清怎么回事,但jiāo谈时间里她也懒得再追问下去了,遂说了句“明白了”放下电话。
事后她为托尼瀑谷气恼了好一阵子,但渐渐觉得归根结蒂恐怕还是这样好些。事qíng本来就有些莫名其妙。工作没了诚然遗憾,不过总有办法可想。
她把从托尼瀑谷家拿来的几件衣服一件一件整齐展开,挂进立柜。鞋收入鞋柜。同这些新来者相比,眼前原有的衣服和鞋寒伧得叫人不敢相信,简直就像用截然有别的材料做成的种类完全不同的物件。她脱下面试时穿的衣服挂上衣架,换上蓝牛仔裤和运动衫,从电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地板上喝着。想起托尼瀑谷家那些堆积如山的时装,她不由叹息一声。
那么多漂亮衣服!衣装室比自己住的公寓房间还大。买那么多衣服,肯定花掉了惊人的钱款和时间。可那个人已经死了,留下整整一房间7 号衣服死了。她想,留下那么多高级衣服死去会是怎样一种心qíng呢?
她的朋友都清楚她很穷,因此发现她每次见面都穿不同的新衣服,无不大为惊讶。毕竟每一件都是昂贵而洗练的名牌。于是问她那些衣服究竟从何而来。她说有约在先不能解释,说罢摇了下头。“况且即使解释你们也肯定不会相信。”她说。
最终,托尼瀑谷叫来旧衣商,将妻留下的衣服变卖一空。不值多少钱。但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作为他只是希望一件不剩地拿走,拿去自己眼睛再也接触不到的地方,哪怕白给。
很长时间里,他就让变得空空dàngdàng的衣装室原封不动地空在那里。
他有时进入那个房间,也不做什么,只是怔怔地发呆,一两个小时坐在地板上木然盯视墙壁。那里有死者的影子的影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无从记起那里曾经存在过的东西了,关于颜色和气味的记忆也在不觉之间dàng然无存,甚至一度怀有的那般鲜活的感qíng也一步步退往记忆的围墙之外。记忆如随风摇曳的雾霭缓缓变形,每变形一次就变淡一次,成为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那里所能触知的仅有曾经存在过的物体所留下的欠缺感。有时候就连妻的面容也无法真切记起。然而,他竟不时想起曾在衣装室里面对妻留下的衣服流泪的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想起女子那没有特征的面庞和疲惫的漆皮鞋。女子沉静的呜咽声也在记忆中复苏了。他并不愿意想起这些,可它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浮上脑际。即便一切忘光之后,那名字都没记住的女子也还是无法忘记,事qíng也真是奇妙。
妻死后两年,瀑谷省三郎患肝癌死了。就癌症来说他没怎么遭受痛苦,住院时间也短,几乎像熟睡一样死去了。在这个意义上,他至死都是受好运关照的人。除了一点点现金和股票,瀑谷省三郎没留下堪称财产的财产。身后留下的,不外乎作为纪念物的乐器及其收藏的数量极为可观的旧爵士乐唱片。托尼瀑谷把唱片原样留在邮递公司的纸壳箱里,堆在空空dàngdàng的衣装室地板上。唱片容易发霉,他必须定期开窗换空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迈进那个房间。
如此过去了一年。渐渐地,家里拥有这么一大堆唱片开始让他厌烦起来,光是想一想那里堆着唱片,有时他都感到透不过气,甚至夜半醒来再也无法成眠。记忆扑朔迷离。然而唱片依旧以其应有的重量堆在那里安然无恙。
他叫来旧唱片商讲了讲价。由于有不少早已绝版的珍贵唱片,价钱相当不俗,差不多够买一辆小轿车。不过对他来说,这也是怎么都无所谓的事。
一大堆唱片彻底消失之后,托尼瀑谷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列克星敦的幽灵
第七位男士
第七位男士
“那道làng要把我抓走的事,发生在我十岁那年九月间一个下午。”第七位男士以沉静的语音开始讲道。
他是那天晚上讲故事的最后一位。时针已转过夜间十点。人们在房间里围坐一圈,可以从外面的黑暗中听到向西刮去的风声。风摇颤着院里的树叶,“咔嗒咔嗒”急切切地震动着窗上的玻璃,然后带着chuī哨般尖利的声响刮往什么地方去了。
“那是一种特殊的、从未见过的巨làng。”男士继续道,“làng没能把我捉走——只差一点点——但làng吞掉了对我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把它带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回它,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无可挽回的、漫长而宝贵的岁月。”
第七位男士五十五六岁光景,瘦削,高个儿,蓄着唇须,右眼侧有一道像小刀扎的细小然而很深的伤疤。头发很短,星星点点掺杂着硬撅撅的白发。脸上带着人们难以启齿时常有的表qíng,但那表qíng同他的脸庞甚为谐调,仿佛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他身穿灰色粗花呢上衣,里边套一件朴素的蓝衬衫,手不时摸一下衬衫领口。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gān什么的也无人知晓。
第七位男士随后低声清清嗓子,将自己的话语沉入短暂的缄默。人们一声不响地等待下文。
“就我来说,那就是làng。至于对大家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得而知。但对于我,碰巧就是làng。一天,它突然——没有任何前兆——作为巨làng在我面前现出致命的形体。”
“我是在S 县海边一个镇上长大的。镇很小,在此道出名字,估计诸位也闻所未闻。父亲在那里当开业医生,我度过了大体无忧无虑的儿童时代。我有一个自从懂事起就来往密切的要好朋友,名字叫K 。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年级。我们一块儿上学,放学回来也总是两人一块儿玩儿,可以说亲如兄弟。jiāo往时间虽长,但一次架也没吵过。其实我有个同胞哥哥,但由于年龄相差六岁,很难沟通,而且说实话xingqíng上不怎么合得来。这样,较之自己的亲哥哥,我更对这个朋友怀有骨ròu亲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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