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快步跑过去拉起K 跑开,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làng即将来临,K 不知道。不料等我回过神时,我的腿却背离我的意愿,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我一个人朝防波堤奔逃!促使我这样做的,我想恐怕是实在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恐怖剥夺了我的声音,让我的腿擅自行动。我连滚带爬穿过柔软的沙滩,跑上防波堤,从那里朝K 大喊:‘危险,làng来了!’
“喊声这回是从我口中发出的。注意到时,轰鸣声已不知何时消失了。K 也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喊声,抬起脸来。然而为时已晚。那当儿,一道巨làng如蛇一般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朝着海岸扑下来。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来势凶猛的海làng。足有三层楼高,几乎不声不响地(至少我没有声响的记忆。在我的记忆中,làng是在无声中袭来的)在K 的身后凌空卷起。K 以不明所以的神qíng往我这边注视片刻,之后突然若有所觉,回头看去。他想逃。但已根本逃不成了,下一瞬间làng便将他一口吞没,他就好像迎面撞上了全速奔来的毫不留qíng的火车头。
“làng怒吼着崩塌下来,气势汹汹地击打沙滩,爆炸一般四下溅开,又从天而降,朝我所在的防波堤劈头压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后,躲了过去,只不过被越过防波堤飞来的水沫打湿了衣服。随后我赶紧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只见làng掉过头来,一路狂叫着急速往海湾退去,俨然有人在大地尽头拼命拉一张巨大的地毯。我凝目细看,但哪里也不见K 的身影。
狗也不见了。làng一口气退得很远很远,几乎让人觉得海水即将gān涸、海底即将整个露出。我独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动不动。
“寂静重新返回。近乎绝望的寂静,仿佛声音统统被qiáng行拧掉了。làng把K 吞进肚里,远远地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想下到沙滩,说不定K 被埋在了沙子里……但我当即改变了主意,就那样留在防波堤没动——经验告诉我,依着巨làng的习xing,它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
“我想不起过去了多长时间。估计时间不很长,至多十秒二十秒。总之,在令人心怵的空白过后,海làng不出所料再次返回海岸。轰鸣声一如刚才,震得地面发颤。声音消失不久,巨làng便高高扬起镰刀形脖颈汹涌扑来,同第一次一模一样。它遮天蔽日,如一面坚不可摧的岩壁横在我面前。但这次我哪里也没逃。我如醉如痴地伫立在防波堤上盯视巨làng袭来,恍惚觉得在K 被卷走的现在,逃也无济于事了,或者莫如说我可能在雷霆万钧的恐怖面前吓得动弹不得了。究竟如何,我已记不清楚了。
“第二次海làng之大不亚于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简直就像砖砌的城墙倒塌一般慢慢扭曲变形,朝我头顶倾压过来。由于实在太大了,看上去已不是现实的海làng,而像是以海làng形式出现的别的东西,像是来自远方另一世界的以海làng形式出现的别的什么。我下定决心等待着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间,连眼睛也没闭。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边。
不料làng头来到我跟前时竟像力气耗尽了似的突然失去威风,一下子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确仅仅是转瞬之间,làng头就那么以摇摇yù坠的姿势在那里戛然而止,而我在làng尖中、在透明而残忍的làng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了K 。
“诸位或许不相信我的话,要是这样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实说,就连我自己——即使现在——也想不通何以出现那么一幕,当然也就无法解释了。但那既非幻觉又非错觉,的的确确实有其事。K 的身体活像被封在透明胶囊里似的整个横浮在làng尖上。不仅如此,他还从那里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触的地方,我看到了刚才被巨làng吞没的好朋友的面孔。千真万确,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 的嘴张得很大,险些咧到耳根,一对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对着我。他把右手向我这边伸出,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边世界里去。就差一点点他的手就能抓到我了。继而,K 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大概就是在那时失去知觉的,醒过来时已躺在父亲医院的chuáng上了。我一睁开眼睛,护士就去叫父亲,父亲立即跑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摸脉搏,看瞳孔,手放在额头上试体温。
我想抬一下手,但怎么都抬不起来。身体火烧一样发烫,脑袋神志不清,什么都思考不成。
看来我已高烧了很久。父亲说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一个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晕倒的我,送到家里。父亲说K 被海làng卷走后还没有下落。我想对父亲说什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舌头胀鼓鼓地发麻,说不出话来,感觉上就像有什么别的生物赖在我口腔里不走。父亲问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没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觉,沉入昏暗之中。
“结果,我在病chuáng上躺了一个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质,吐子好几次,魇住了好几次。听说那时间里父亲真的担心起来,担心我的意识因严重休克和高烧而永远无法恢复,事实上我也处于即使那样也无足为奇的非常状态。但ròu体上我好歹恢复过来了,几星期过后,我回到往日的生活当中,正常吃饭,也能上学了。当然并不是说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K 的遗体最后也未能找到,同时被卷走的狗的尸体也无处可寻。在那一带海里淹死的人,大多被海cháo冲往东面一个小海湾,没几天便被打上岸来,惟独K 的尸体不知去向。大概当时台风中的海làng实在太大了,一直冲到海湾里边,无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葬身鱼腹。K 遗体的搜索由于得到附近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关键的遗体没有找见,葬礼直到最后也没举行。自那以来K 的父母几乎神经错乱了,天天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转来转去,不然就闷在家里念经。
“尽管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但K 的父母一次也没有为正刮台风时我把K 领去海岸的事埋怨过我,因为他们完全晓得那以前我是把K 当作亲弟弟来疼爱和关怀的。我的父母在我面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 的,有可能跑到K 那里拉起他逃往làng打不到的地点。在时间上或许十分勉qiáng,但依我记忆中的时间来算,那一点儿余地我想恐怕还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说了——我在惊心动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 只管独自逃命。K 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
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jīng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K 那张横在làng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 从làng尖胶囊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进làng中。
“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 的脸。K 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惟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腑。
52书库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