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克星敦的幽灵_村上春树【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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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木从第二天开始一直采取无视我的态度,就像我压根儿不存在似的。考试依然连拿第一。而我再也没心绪花力气应付考试了,觉得那东西对自己来说怎么都无所谓。这样,学习上适可而止,只要不留级就行,往下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坚持去叔父的拳击馆,练得非常专心。结果,作为初中生我的双臂已相当可观。我感觉得出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变化。

  肩变宽,胸变厚,胳膊结结实实,腮ròu紧紧绷绷,心想如此自己将长成大人,这使我分外兴奋。每天晚上我都赤身luǒ体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那时光看看自己那副体魄就喜不自胜。

  “学年结束时,我同青木分在两个班,得以舒了口长气。只要不每天在教室里同他见面就足以让我高兴了,我想青木那方面也是同样。我以为不快的记忆会就势远去,然而事qíng并不那么简单。青木时刻在准备报复。自尊心qiáng的人往往报复心也qiáng,青木也不例外,不可能轻易忘掉自己遭受的侮rǔ。他静静地窥伺着把我绊倒在地的决定xing战机。

  “我和青木升入同一所高中,是一所初高中合在一起的私立学校。那儿年年换班,青木一直在别的班,但最后上高三时终于和他同班了,每次在教室里和他打照面心里都别扭得要命。那时他的眼神很让我看不惯。和他对视之后,以前感觉到的沉甸甸的东西又重新返回胃里。一种不吉利的预感。”

  说到这里,大泽合上嘴,盯视着眼前的咖啡杯,良久才抬起头,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看我的脸。窗外传来喷气式客机的轰鸣声。波音737 如楔子一般径直扎向云中,再无踪影。

  大泽继续下文。

  “第一学期风平làng静地过去了。青木一如往日,自初二开始他几乎无任何变化。某种人是既不成长又不后退的,只是以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青木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人缘也好。这小子十几岁起就已巧妙掌握了为人处事的诀窍,估计现在也以同一模式活着。总之我们尽量不正面相对,教室里有关系如此别扭的人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但没有办法,何况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不久,暑假来了,作为高中生是最后一个暑假。我也总算取得了不算太差的成绩,只要不特别挑剔,一般大学还是进得去的,所以没为准备考试而特别用功,只是大致做一下学校每天的预习和复习罢了。这样也足够了,父母那方面也没啰嗦什么。星期六星期日去拳击馆练习,其余时间就看喜欢的书或听音乐。可大家全都紧张得脸色发青。我们教室是初高中一贯制的所谓应试学校。哪所大学考上几个人啦,考上哪所大学的人数排在第几位啦——老师就眼睛盯上那上面忽喜忽忧的。学生一上三年级也都整个脑袋发热,教室空气相当紧张。

  我不中意学校的这种地方,一入学就不中意,六年来直到最后也中意不来,上到最后也没能jiāo上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说起高中时代正经打jiāo道的人,全是在拳击馆里遇上的。虽说他们大部分比我大,多半有工作,但同他们jiāo往非常开心,练完拳击一块儿去哪里喝啤酒,谈天说地。他们同我班上那伙人截然不同,说话也同班里平时说的完全两样,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我轻松得多,并且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如果我不练拳击,不去叔父的拳击馆,我想自己不知会多么孤独,现在一想都不寒而栗。

  “暑假正中间出了一件事:班上一个人自杀了,是个姓松本的男生。松本那人不太引人注意,或者不如说不曾给人以印象。得知他的死讯时,连他长什么样都几乎记不起来。虽说同在一个班,可我和他说话顶多也就两三回,记起来的只是他长得细细高高,脸色不大好看。他是在八月十五日稍前一点死的。葬礼和‘终战纪念日’赶在一起,这点记得很清楚。

  那天热得不得了。电话打到家里,告知他的死讯,叫我参加葬礼,因为全班都参加。是跳进地铁里死的,原因不清楚。倒是有遗书样的东西留下来,但上面只写了一句:再不想到学校去了。至于为什么不想到学校去,具体qíng由只字未提,至少听人说是这样。不用说,学校方面神经绷得紧紧的,葬礼结束后全级学生集中到学校,校长在大家面前讲话——哀悼松本君的死啦、我们要坚qiáng地承担他的死之重量啦、全体师生要超越悲痛更加刻苦啦……无非此类套话。

  “再往下就只剩下我们班在教室集中了。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在前面说道:如果松本自杀有什么确切原因,我们必须严加追究,所以,如果班里有人对他的死因有所觉察,希望如实说出。大家鸦雀无声,谁都没说一句话。

  “对此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同学的死让我觉得不忍,根本没必要死得那么惨。讨厌学校不来就行了么!再过半年,讨厌不讨厌都要离校,何苦非死不可呢?我很难理解。想必是神经衰弱造成的。一天到晚除了考试不说别的,纵使有一两个人头脑出故障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料暑假完了开学上课,我察觉到班里有一种奇妙的空气,大家对我好像格外陌生,有什么事跟周围人说话,回答也都假惺惺冷冰冰的。起初我以为大概自己神经过敏,或者大家整体上变得神经兮兮了,也没怎么介意。但开学大约第五六天,我突然被老师叫去,让我放学留下来去一趟教员室。班主任说听说我去拳击馆,问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的。那并不违反什么校规之类。又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去的,我说初二时开始的。老师问初中时打了青木可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因为那不能说谎。老师问是开始练拳击之前还是之后,我说是之后。

  我解释说不过那时还什么都没教,起始三个月连皮手套都不让戴。但老师根本听不进去,又问我打过松本没有。我大吃一惊。刚才说了,我和松本几乎连话都没有说过。我答说哪里会打他呢,gān嘛非打他不可呢。

  “老师沉下脸来说:松本在学校里动不动挨打,时常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回家。他母亲这样说的。在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挨了什么人的打,零花钱被什么人抢走了。但松本没把名字告诉母亲,大概担心那样一来会被打得更厉害,所以一时想不通自杀了。可怜啊,跟谁都不能商量。打得相当严重,我们正在调查是谁打的松本。若是有想得起来的什么,只管直言相告,那样事qíng就可稳妥解决了。否则,警察会介入调查,这个你可明白?

  “我明白了,是青木cha了进来。青木十分巧妙地拿松本的死做了文章。我想他也并未说谎。他从哪里知道了我去拳击馆的事。我没对任何人讲过,猜不出他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是知道了,并且打听到了松本死前被谁打了一顿。往下就简单了,一加一即可,去老师那里说我去拳击馆,说曾经打过自己即可。当然添油加醋怕是有的——我由于受到严重威胁而至今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挨打之事、血出得一塌糊涂……这类话我想他是说了的,不过他不至于扯事后马上露马脚那么笨拙的谎,因为这上面他极为谨慎。他把一个个简单的事实巧妙地涂上颜色,最后造成一种谁都无法否定的气氛——我非常明了他的这一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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