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_马伯庸【完结】(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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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玄奘接受电台采访,主持人问起袈裟的事,玄奘直截了当地回答:“不,不,跟艺术追求没关系,那是合同要求嘛。”为此李世民冲他咆哮了好久。

  玄奘从大旅行包里拿上早就准备好的浅蓝色运动服和一双跑鞋,戴上墨镜,甚至还准备了一顶难看的栗色假发,正好可以把他的光头盖住。穿戴好以后,他俯身从旅行包的侧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把小钥匙,系到脖子上的一串佛珠里。

  准备停当以后,这位大明星离开休息室,冲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员打了最后一个招呼,双手cha在裤袋里,悠闲地朝体育馆的停车场走去。

  此时人群早已散去,偌大的停车场里孤零零地只停放着一辆雪白色的四轮驱动SUV。

  玄奘在佛珠上捏了一下钥匙,远处的SUV车灯闪亮,鸣叫了一下,像一只认出了主人的忠犬。如果它有自主意识的话,一定会拼命晃动着车后的废气管冲玄奘跑过来。

  玄奘已经把所有行李都打成了一个包裹,搁在车后面。现在他只需要拉开车门,发动引擎,把油门轻轻踩下去,便可以离开长安。

  这个出逃计划已经在他心里盘桓很久了。他当了五年歌手,在李世民的一手策划下,已经成为长安城内最受欢迎的偶像。可玄奘每次唱出来的歌,都让自己觉得像喝下一瓶碳酸饮料,五颜六色,无比刺激,却毫无营养,还容易导致胃疼。

  这些歌大多是出自李世民旗下的专业团队,完全工业化流程cao作。他们编起曲子来jīng密得像一部光谱分析仪,会严格按照听众的神经反she弧与肾上腺素分泌速率来填写音符。玄奘自己也写歌,可惜总是会被这些家伙搞得面目全非。

  自尊心qiáng烈的玄奘,不能想象这些“生了肺病的狗chuī出的口哨”冠上自己的名字,在大唐国境内广为流行。他隔三岔五便会闹出点事来,借此向李世民提出抗议,可每次胡闹,都会被推广团队当成白马寺乐队的个xing品牌来宣传,反而进一步推动了玄奘的人气……

  真正促使玄奘作出决定的,是在上一周。

  那一天的深夜,他从录音棚出来,心qíng抑郁,推掉了所有的邀请,独自踏上午夜班次的环线地铁。地铁车厢里灯光昏huáng,空dàngdàng的一个人都没有,玄奘就这么孤独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黑色墙壁,漫无目的地围着长安城一圈一圈地转着。

  然后他看到了两个流làng艺人从隔壁车厢走过来。老的那个叫做观音,已经瞎了;小的年纪才十几岁,自称叫木吒。

  观音穿着一身破旧的军大衣,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吉他,便宜货,琴板斑驳不堪,像只得了皮肤病的野猫;木吒用黑胶带在自己腰间缠了一圈rǔ白色的小塑料桶,一手搀扶着观音,一手在塑料桶上敲打,发出空dòng的咚咚声,希望能吸引听众的注意。

  这一老一小明显选错了时间,午夜地铁里乘客寥寥。他们沿着一节节空dàngdàng的车厢穿行,一直到玄奘坐的这节车厢,才发现了第一位听众。

  木吒看到玄奘,拽了拽观音的袖子。观音停在玄奘面前,没有任何开场白,径直抱起吉他弹唱起来,嗓音沙哑苍凉;木吒稚嫩的双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塑料桶,努力敲起鼓点。

  观音的歌曲并不好听,唱功也很烂,可旋律中那种朴拙的味道,却是玄奘久未品尝到的。玄奘闭上眼睛,把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个开关忽然被拨动了。

  唱完以后,木吒怯生生地把一个空罐头盒递到玄奘面前。玄奘摸摸口袋,发现除了香烟和打火机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平时出门有助理打理一切,自己从来不带钱,刚才进地铁时,他还是用签名从年轻的女售票员那里换的地铁票。

  木吒微微露出失望的表qíng,观音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玄奘鞠了一躬:“先生肯安静地听完,没赶我们走,我已经很欣慰——可以让您再听一首吗?”

  玄奘木然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又唱了一首。歌曲大概是自己写的吧,旋律粗糙,歌词潦糙,许多细节根本没经过推敲,全是即兴发挥。玄奘甚至怀疑,即使是同一首歌,他们唱第二遍会有许多不同。

  “这样的音乐,在李世民眼里大概属于野生乱来的吧,太胡闹了。”玄奘暗自感叹。

  一曲终了,玄奘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选择这个时间卖唱呢?地铁里明明什么人都没有。”

  观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已经瞎了,有没有人听,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他又指了指木吒:“他还年轻,有没有人听,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两个人向玄奘告别,玄奘问他们去哪里,观音回答说回西边,然后蹒跚着朝下一节晃动的车厢走去。木吒忽然回头端详了一下玄奘的脸,然后把眼神挪到车厢上方的巨大海报,海报上有一个秃头和尚,拿着禅杖穿着袈裟,摆出一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姿势。

  木吒眼神一亮,咧嘴笑了起来。玄奘突然非常羞愧,他感觉自己才是被施舍的人。

  玄奘收回蔓延的思绪,打开车门,坐进司机的位置。从那一天夜里开始,他决定放弃这一切所谓的“事业”,像这一老一少的流làng艺人一样,去西边。至于具体是西边的哪里,玄奘没有问,这其实不重要。

  他发动车子,前方的雨刷摆动了几下,发出古怪的沙沙声。玄奘皱了皱眉头,把头探出车窗,发现雨刷上夹着一页纸。这页纸是油墨印的,边缘已经被磨出毛来,很有些年头了。纸上是一张黑白失调的照片,歌手的脸被蹭得模糊不堪,旁边配着一行艺术字体:水陆表演,歌手玄奘。下面有演出的时间与地点,地点的错字还被一只红笔涂改过。

  “这个混蛋。”玄奘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单独登台表演时的宣传单,还是李世民亲手印的。玄奘记得那时候李世民还是个jīng瘦的大学生,在借来的印坊里熬了一个通宵,弄出几百份海报,身上的油墨气味持续了一个多星期。他们俩捧着这叠宣传单跑到街上散发,差点被衙役抓起来。

  玄奘摘下墨镜,把车子开出停车场,顺便点起了一支烟。

  深夜的长安城格外静谧,喧嚣了一天的都市陷入沉睡,只有远处高层还有几处稀疏的灯光。白色的SUV在宽阔无人的街道上驰骋,排气量4.0的排气管发出威武的呜呜声,宛如一匹雪白的龙驹在星空下的糙原驰骋。

  玄奘把车子开到长安城西北方的一间工厂门前,这里是当年他开第一次演唱会的地点,如今已经被企业废弃,只剩下一些巨大的机械残骸悄无声息地躺在杂糙丛里,好似一个收藏巨shòu遗骸的坟墓。

  一辆黑色宽阔的轿车早已停在门口,那是李世民的座驾,长安城无人不识。

  李世民换了一身便装,靠着车子吞云吐雾。他看到玄奘来了,把手里的雪茄丢在地上,习惯xing地踩灭,冷着脸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喂喂,明明是你把那张宣传单夹到我车前的。”玄奘叫道。李世民没理睬他,径直走到工厂前,打开大门走了进去。玄奘下了车,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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