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今日只穿了件亚麻色的衬衫,金发东一簇,西一缕,污乱不堪。这十几天的折磨下来,她已是脸形消瘦,显得十分瘦弱憔悴。然而她押在队伍之中,却是昂头挺胸,并无半点惧色。围观民众见了,叫出数声喝彩,被气急败坏的士兵用鞭子抽回去。
到了广场,数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扑过来,将贞德缚在十字架上,手脚紧紧捆住。诸位法官先齐齐祈祷了片刻,科雄整整衣襟,手持羊皮判决书,走上前去,一副道貌岸然状念道:“兹有犯妇贞德一名,悖德背礼,私通魔鬼,亵渎天主,视天下公义如无物。今秉天主圣训、吾皇圣德,奉正义之名,施以圣裁,以儆效尤。贞德,汝可知罪?”
贞德被绑在木桩之上,听到科雄这番宣判却丝毫不惧,双眸如电,只是大声道:“你们这些地上的罪人,他日到了天国审判,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天主是公正的,它必将对你们的灵魂施以真正正义的制裁。”
这一声喊正气凛然,广场中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几个整理刑具的刽子手听了,脸色都有些变化,心先怯下去。
科雄闻言有些惊慌,恼羞成怒,伸手过去就是一记耳光,怒骂道:“你这魔鬼的qíng妇,事到如今还要妖言惑众么?”贝福德公爵远远看到,两道白眉皱在一起。他虽协助科雄判了贞德死刑,心底却不相信这女子真是什么魔女,反有些钦佩她的勇气。他咳了一声,对科雄道:“主教大人,火刑乃是神圣之事,不要弄成滑稽戏,堕了自己身份。”
这番话明里劝说,暗里却讽刺科雄不知轻重,广场上的人都轰然一笑。科雄气急败坏,连忙卷起判决书,对刽子手厉声道:“时辰已到,快行刑!”几个刽子手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一人拿起一束火把,浇上松油,拿火点燃了,朝着贞德脚下的柴堆走去。围观民众发出惊呼,有心软胆小的,把头别过去,不忍看这一个青chūn少女被火神吞噬。
贞德闭目仰头,迎风而立,不见半点惧色,但见衣袂飘飘,金发灿然,说不出的悲壮坚毅。就在刽子手即将把火把丢去柴堆的一瞬间,广场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越响亮的喊声:“教皇敕令,火下留人!”刽子手手里一颤,这火竟没点下去。
广场上的人哪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间都惊在原地。霎时间鱼市广场上寂静一片,无论百姓士兵都朝着声音方向望去。远远传来马蹄踢踏声,旋即一名修女衣装的老妪纵马飞驰而来,手中高举着一卷文书与一柄镶金嵌银的十字架。她的身旁还有一名黑袍修士,紧随其后。
当时教皇权势大过诸国国王,寻常百姓无不敬若神明,听到是教皇敕令,都发出阵阵欢呼,一发喊起来:“火下留人!”这两人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睥睨万物,士兵哪里敢阻拦,被这两人两马直接踏进广场之中。科雄大怒,连忙喝令刽子手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烧!”那修士扫视全场,大喝道:“有马丁五皇敕令在此,你们哪个敢动!”这一声火龙吼震慑全场,刽子手被雄浑内力震得倒退了数步,手中火把落在地上。
这两匹马一直冲到火刑架前,两人跳下马来。贞德睁开双眼,看到理查与加布里埃拉嬷嬷那两张熟悉的面容,仿佛梦中,一时愣在那里。理查顾不得柴薪扎脚,一把推开刽子手,一个箭步冲到贞德身旁。贞德苦苦支撑了十几天,这时jīng神一下松弛下来,任由清泪滚滚滑过脸颊,轻声道:“理查,那日在塔楼外的,可是你么?”理查抓住她双肩,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是我……”贞德苦笑道:“你来做什么?”理查道:“还有两章《神曲》不曾读完,岂能轻易毁约?”
嬷嬷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转头对向科雄,高擎手中十字架道:“博韦主教科雄,请接法旨!”她宝相庄严,不怒而威。科雄看到她手中的十字架华贵至极,四角均有一条红线缠绕,心下一凛。这是梵蒂冈的彼得十字架。彼得十字架乃是教皇亲授,见之如教皇亲临,就是国王也怠慢不得。
欧陆主教,皆是教皇部属,科雄只得单腿跪地,口称:“谨领法旨。”加布里埃拉嬷嬷打开敕令,朗声道:“教皇敕令,贞德一案,事关教廷体面,不可轻易决断,着由梵蒂冈枢机处择日重审!”
科雄眯起独眼端详片刻,忽然道:“莫非是贝居因会的加布里埃拉嬷嬷?”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正是老身。”科雄接过敕令,仔细看了看,贝福德公爵此时也走过来,大是担心,对科雄悄声道:“教皇如此要cha手此事,该如何是好?”科雄微微一笑,示意公爵少安毋躁,拿起敕令对加布里埃拉嬷嬷问道:“嬷嬷,这敕令是教宗大人何日签发的?”
加布里埃拉嬷嬷微微一怔,答道:“五日之前。”科雄哈哈一笑,一晃敕令:“我听说十几年前教廷分裂之时,贝居因会鼎力支持马丁五世,后来教宗登基,发下一枚彼得十字架给贝居因会,以示优宠,莫非就是这一枚?”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是又如何?”
科雄面色陡变,大声道:“这法庭十三日之前刚刚开庭,前日刚有了判决。卢昂距梵蒂冈千山万水,教宗大人如何能发来敕令?何况教廷已于两年之前改换了印鉴——教宗的敕令印章上除狮鹫以外,多刻一行‘神爱世人’的拉丁文,这份敕令为何却用的是狮鹫旧印鉴?”嬷嬷一举十字架怒道:“你敢忤逆教廷?”
科雄冷笑道:“我哪里敢忤逆教廷,分明是你贝居因会自恃受宠,胡作非为。彼得十字架是真的不假,但教廷文书却实实是伪造的,拿来唬骗世人!”他一口死死咬住嬷嬷,是打算连整个贝居因会也要拖下水。贝福德公爵经他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
加布里埃拉嬷嬷心中暗暗叫苦。当日她连夜派塞隆与卡莱尔折返布鲁日,取来彼得十字架,又在附近城镇买来材料,自己凭着记忆伪造了一份教皇敕令。只可惜贝居因会行事低调,平日极少与教廷来往,是以连梵蒂冈换了印鉴都不知,结果被科雄看出破绽。
这一下,莫说贞德xing命堪忧,就是贝居因会也会被指控伪造教廷敕令的大罪名。
贝福德公爵已经后退了数十步,大声喝令卫兵捉拿这两个冒充教宗使者的骗子。加布里埃拉嬷嬷见事已败露,她毕竟是老江湖,暗忖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把心一横,身子横横飘移而动,长袖带着劲风拂向贝福德公爵和科雄。
加布里埃拉嬷嬷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这长袖功夫谁也不敢小觑。那一排抢上来的士兵觉得劲风扑面,“哎呀”一声纷纷倒在地上,筋骨苏软。科雄早年在加布里埃拉嬷嬷手里折过一阵,一直心存畏惧,此时见嬷嬷猝然发难,想朝后退去,靠四下的卫兵阻挡。可嬷嬷谁也不顾,却独独朝他扑过来,行动迅捷如电,无人能挡其锋锐。虽然周围皆是友军,可科雄却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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