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儿来的?”有一次我问她。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毕,便再不肯开口。
一天我从自选商场抱着食品袋回来时,她已不见了,那个白帆布包也没有了。此外还少了几样东西:桌上扔着的一点零钞、一条香烟、以及我的刚刚洗过的T恤。桌上放着一张留言条样的从笔记本撕下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讨厌的家伙”。想必指我。
第三个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法文专业女生。转年chūn天她在网球场旁边一处好不凄凉的杂木林里上吊死了。尸体直到开学才被发现,整整在风中摇摆了两个星期。如今一到huáng昏,再没有人走近那座树林。
20
她似乎不大舒适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块溶化殆尽的姜汁汽水里来回搅拌。
“以为你不来了。”我坐到她身旁时,她不无释然地说。
“绝不至于说了不算。有事晚了点儿。”
“什么事?”
“鞋,擦皮鞋来着。”
“这双篮球鞋?”她指着我的运动鞋,大为疑惑地问。
“哪里。父亲的鞋。家训:孩子必须擦父亲的皮鞋。”
“为什么?”
“说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种什么象征。总之父亲每晚分秒不差地八点钟回来,我来擦鞋,然后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习惯。”
“是这么认为?”
“嗯。应该感谢你父亲。”
“我是经常感谢,感谢他仅有两只脚。”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气派吧?”
“啊,要是气派加没钱,怕是会高兴得掉出泪来。”
她继续用吸管头搅拌姜汁汽水。
“可我家穷酸得多。”
“怎么知道?”
“闻味啊!就像阔佬能闻出阔佬的味道,穷人也能闻出穷人的味道。”
我把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
“父母在哪儿?”
“不想说。”
“为什么?”
“正经人决不至于向别人没完没了他讲自己的家,对吧?”
“你是正经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当认真。谁都如此吧?”
对此我决定不予回答。
“不过还是说出为好。”我说。
“为什么?”
“首先,早晚总得向人讲起;其次,我不会再讲给任何人。”
她笑着点燃香烟。吐3口烟的时间里,她只是默然注视着拼接桌面的板fèng。
“父亲5年前死于脑肿,很惨,整整折腾了两年。我们因此把钱花个jīng光,分文不剩。而且整个家也来个空中开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点点头。“母亲呢?”
“在某处活着。有贺年卡来。”
“像是不大喜欢?”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个双胞胎妹妹,别的没有。”
“住哪儿”“3万光年之遥。”说罢,她神经质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换在肋侧。“说家里人坏话,的确不大地道,心里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时常狠狠捏住刮脸膏空盒落泪。”
她笑得似很开心——一种多年久违了的笑。
“喂,你gān嘛喝什么姜汁汽水?”我问,“总不至于戒酒吧?”
“呃……倒有这个打算,算了。”
“喝什么?”
“彻底冰镇的白葡萄酒。”
我叫来杰,点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问你,有个双胞胎妹妹,你是怎样感觉的?”
“噢,像有点不可思议。同样的脸,同样的智商,带同样规格的rǔ罩……想起来就心烦。”
“常被认错?”
“嗯,8岁以前。8岁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没人弄错了。”
说着,她像音乐会上的钢琴家全神贯注时一样,将双手整齐地在桌面上并拢,在低垂的灯光下聚jīng全神地看着。那像jī尾酒杯般凉冰冰的小手;俨然与生俱来那样极为自然地将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并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迹,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远为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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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岁时小拇指挟进电动清扫机的马达,一下子飞掉了。”
“如今在哪?”
“什么?”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问这种话的,你是头一个。”
“会意识到没有小拇指?”
“会的,戴手套的时候。”
“此外?”
她摇摇头。“说完全不会是撒谎。不过,也就是别的女孩意识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种程度。”
我点下头。
“你gān什么?”
“上大学,东京的。”
“眼下回来探家?”
“是的。”
“学什么?”
“生物学。喜欢动物。”
“我也喜欢。”
我一口喝gān杯里的啤酒,抓了几枚炸马铃薯片。
“跟你说……,印度帕戈尔布尔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个印度人。”
“真的?”
“人称打豹手的英国人基姆。科尔贝特大校8年时间里杀死了包括豹子在内的125只老虎和豹子。还喜欢动物?”
她熄掉烟,喝了口葡萄酒,心悦诚服似地望着我的脸:
“你这人真有点与众不同哩!”
21
第三个女朋友死后半个月,我读了米什莱的《魔女》。书写得不错,其中有这样一节:
“洛林地方法院的优秀法官莱米烧死了八百个魔女。而他对这种‘恐怖政治,仍引以为自豪。他说:‘由于我遍施正义,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别人下手,便主动自缢身亡。’(筷田浩一郎译)”“由于我遍施正义”,这句话委实妙不可言。
22
电话铃响了。
我正用深红色化妆水敷脸——脸由于整天去游泳池晒得通红。铃声响过几遍,我只好作罢,将脸上整齐拼成方格图案的块块绵纱拨掉,从沙发上起身拿过听筒。
“你好,是我。”
“噢,”我说。
“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
我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了把隐隐作痛的脸。
“昨天真够开心的,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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